貴客臨門,車隊之中的那名將軍府客卿謝青梅去代表將軍府給予云青天一些表面上的問候,而白給休息一夜之后,則在奈何早已等待在那里的職員接引下,去了城中一家早已經為他準備好的宅邸入住。
說是宅邸,其實就是一家中型青樓的后花園。
這家青樓是奈何麾下的產業,尋常時候后花園不允許外人進入,戒備森嚴,還有許多隱晦的密室與地道,專門用來安置一些遠道而來的奈何內部人士。
白給在邁過了人聲鼎沸,鶯歌燕舞的前廳與明閣,遠離了此地喧囂,終于在一片美景繁花之地看見了那兩張久違的面孔。
豐南與趙睿智。
二人此時正在青草甸上的一處柳樹下對酌,面前還安置著一局棋。
豐南執白子,略占上風,但面色憂愁。
趙睿智執黑子,處于被動,不過有些丑陋的臉上總洋溢著淡淡笑容。
見到了趙睿智身后的白給之后,豐南愣住片刻,旋即大笑道:
“老!白!”
臉上眼中的那份興奮絲毫不加掩飾,趙睿智微微一怔,而后也回頭,對著白給報以燦爛的笑容。
豐南趁著他轉頭的間隙,突然發難,啪啪啪連落三子,臉上的陰霾之色總算褪去。
“你輸了,老趙。”
豐南起身,負手而立,在渠水畔楊柳風動之中,居高臨下,頗有一股獨孤求敗的孤獨感。
趙睿智低頭呆滯地望著眼前的這局棋,臉上驀然泛起一陣子苦笑。
“癩皮狗。”
“真是條癩皮狗。”
“下棋下不過那就是下不過,哪兒興得你這般?”
豐南冷哼一聲。
“我不管,我贏了,今晚你請我們吃飯。”
趙睿智搖頭嘆息一聲,大手一揮,收了棋子。
白給不徐不急行至二人面前,笑道:
“你們兩只老狐貍,在璟城瞞我瞞得好慘。”
二人微微一怔。
豐南摸了摸鼻子,仔細打量了白給一番,最終頗為尷尬地說道:
“將軍…與你說了?”
白給偏過頭。
“那可不?”
干咳了兩聲,豐南拍了拍白給的肩膀,嘆道:
“老白啊,本來也沒有準備瞞著你我是楚江王這事兒,但那時候你實在太弱小了,我仇家不少,隱姓埋名在那彈丸之地也不過是權宜之計,這不擔心給你惹來殺身之禍嗎?”
白給聞言挑眉一驚。
“你是楚江王?”·
“你就是楚江王?”
他話音落下,豐南的臉色微微一變。
“將軍…沒跟你講嗎?”
白給沉默了片刻,回道:
“其實…他跟我講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關于你們在幫奈何收攏民間的諸般勢力。”
豐南:“…”
二人大眼瞪小眼,誰也沒有先說話。
豐南萬萬沒有想到,自己費心費力隱藏了這么久的身份,因為這么一個小小的烏龍,一下子便暴漏在了白給的面前,如此突如其來的情況,讓他一時間有些難以接受。
一旁的趙睿智笑瞇瞇地看著豐南那張仿佛梁非凡食屎的臉,心里那叫一個痛快。
似乎是察覺到了趙睿智臉上隱晦的騷包笑容,豐南心頭一動,指著趙睿智對著白給說道:
“你還不知道這個家伙的真實身份吧?”
白給偏過頭,趙睿智臉上的笑容漸漸僵硬。
“他是奈何的平等王。”
一句話說完,趙睿智那額頭上青筋浮現,狠狠踹了豐南一腳。
“無恥狗賊!”
“我他娘的…吉死你這個砍腦殼的龜兒!”
看著打鬧的二人,白給直接傻在了原地。
他確是沒有想到,這兩個與自己這只螞蟻共事這么久的人…竟然來頭這么大!
在奈何工作了這么長時間,快要一年,白給對于奈何里面的公職自然清楚,除了冥王以外,奈何之中便是陰間的四名天子官位最大,分別統領管轄不同的區域。
楚江王豐南主生殺,手下基本都是冥府之中的殺手。
譬如千面狐蘇有仙。
當初派遣這個女人去白給身邊,只是因為情形特殊,他擔心白給暴斃,于是私下里做了些小動作。
原本蘇有仙那時候是萬萬不該出現在山陽縣的。
此時此刻的白給,了解了這些之后,前后不少事情想明白了,他現在靠在柳樹畔,非常想要抽支煙,平息了一下自己內心你的心情。
如果有的話。
“真是難為你們了,居然放著正事不做,跑到山陽縣和璟城那巴掌大個地方,陪我這樣的玄駒過家家。”
他苦笑一聲。
也不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
別說這一世,就算是放在了上一世,他也沒有做過什么壞事,手上沾過最大的血腥便是廁所墻縫里面的頑強而迅速的小強。
白給常常采用水葬的方式為它們潔凈自己的靈魂。
結果一穿越,沒金手指也就算了,剛一出場就險些謝幕。
好容易逃得一死,結果發現自己在一群云端人物的手掌之中像一個提線木偶一樣被操縱著一切。
“其實…我們也不想的,這事兒說來話長。”
豐南和趙睿智分開,感慨一句。
“在你被陛下發配之后,院長很快便通過將軍那里聯系到了我…他一早知道你陷入了一場局中,卻又想要藉此磨練你的能力與心性,于是讓我來保護你的生命安全,順被引導你做一些比較簡單事情…譬如奈何之中一些任務,體驗一下書山之外的江湖。”
“可盯上你的并不止老師一人,觀仙樓那群家伙也盯上了你,后面突兀發生了一系列我們無法預料的事…譬如五石粉,譬如武隆君與永昌君的死。”
“當我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們已經與你一樣,陷入了某個人,或者某一個勢力布下的一張大網之中。”
豐南措辭十分嚴謹,沒有將所有的問題全部扔給觀仙樓。
或者說,他認為…在他們所偶遭遇的一系列事情之中,觀仙樓的背后…還有其他人。
豐南手中握住的訊息要遠遠多于白給,所以對于局勢看得也更加清晰。
“還記得先前你讓我去查永昌君與武隆君的死這件事么?”
“記得,怎么了?”
“你說得對…他們的死,是他們一早就策劃好的。后來我又去查過朝廷里面二人麾下相關的職員,發現永昌與武隆在死前兩個多月的時候,就已經將手中的諸多權力與具體負責的朝廷之中的事宜處理得很妥善了。”
豐南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再加上二人先前妻妾那頭的推測出來的消息…這倆家伙多半是故意借假死之名玩一手人間消失沒跑了,可如果他們假死,那么后來又去了什么地方?”
“奈何遍布全天下,將軍府的人在王城也具有絕對的統治力,即便這樣,我們也沒有查出二人出過王城的痕跡,至于王城內部,早已經再三排查,全沒有二人的任何蹤跡…”
說起這件事情,豐南頭又痛了起來,趙睿智在一旁扯了扯他袖子,上前說道:
“行了。”
“這破事兒雖然跟摸黑似的啥也看不見,但也不是立刻要命的大事,白先生既然來了孟馱州,先解決眼下的事情吧。”
豐南點點頭,回頭給白給滿上一杯酒水。
“孟馱州這邊兒的大致情況,樊大人應該給你說過了,十三貴族自恃身份的問題,不太想加盟奈何,似乎覺得江湖組織有些辱沒他們的身份,但咱們態度比較強硬,畢竟是上邊兒吩咐的事情,得給它辦的規規矩矩。”
“他們提出了論劍的請求,這里的論劍并不只是單單會武,還有許多對于劍道的理解建樹,書茶劍會大約會在五日后舉行。”
“其間孟馱州域十三貴族全部都會到場,或有年輕一輩閉關的天才出世,他們會借此時相互切磋印證,唯有讓這群人心服口服,方能夠讓他們履行合約,與奈何加盟。”
白給喝了口酒,也算了潤了潤嗓子,望著小渠畔隨風起舞的柳樹,忍不住道:
“這群人…賤不賤吶。”
“說自己是夏朝貴族,看不起奈何這樣的江湖組織,實則行事比誰都江湖意氣…十三族的未來,居然全部鎖在了那群半吊子的年輕人身上。”
趙睿智微微搖頭道:
“可千萬不要小瞧這些人…夏朝的貴族里,論爵位軍功,他們的確算不上上流,可若是說起族中底蘊,孟馱州的這些家伙,可一點兒不比那些上品貴族弱小。”
“將軍府征兵的時候,孟馱州每過三年都會去不少厲害的年輕家伙,這些人不是為了立軍功,去北邊關與蠻族交戰,只是為了在血與火中磨礪己身的劍道與技藝,最后歸鄉后閉關參劍,不問世事。”
白給接著他的話題說道:
“所以孟馱州十三貴族之中,不管是年輕一輩人,或是年長一輩人,高手眾多,劍道技藝精湛是嗎?”
趙睿智點點頭。
“對。”
“孟馱州松風道劍云松風,白馬書劍王寧…這些人在夏朝的江湖都有著極其響亮的名號,本身也是修行界的天才,若不是他們執迷于劍道,一直在閉關,重明宴上該有他們的一席之地。”
“王城重明宴一事,你的名字在夏朝的江湖之中傳得響亮,挫敗四方,一劍破南朝靈童蓮無心的無相身…這些名聲讓你有著足夠的底氣參與書茶劍會,不過…你真的有把握贏嗎?”
白給想了想回道:
“打架的話,我沒理由會輸。”
豐南笑道:
“你總是這樣自信。”
白給認真道:
“我就是這樣自信。”
在意識海中,那座巨大的劍碑下,他與無數的劍道前輩們不斷交手,身上早已經傷痕累累,在不斷地參悟與快速實踐的激烈碰撞下,白給一點點獲得了劍道之中的真解,漸漸從劍道看清了這個世界和修行的本質。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這個世上目前最會用劍的人。
但他是目前這個世上唯一參悟出先天劍意的人。
這一點,讓白給幾乎已經立于不敗之地。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在朝天問那座劍碑上記載的三千劍意劍解之中,先天劍意便是劍道之中的那個‘一’。
無須再聯系任何其他天地載體,它就是天地而生。
純粹讓它格外的樸素平凡,卻也擁有著難以匹敵的鋒利!
一雙手輕輕摁在了白給的肩膀上,豐南想要說點什么,臉上的笑容卻在這個過程之中漸漸消失,又一點點變成了震撼。
風輕水淡,人的臉卻硬生生憋出了一股子紅。
“你…五境了?”
豐南說完這話,趙睿智也是一愣,偏頭看著白給,那永遠波瀾不驚的眼底也漸漸浮現了一抹復雜的神色。
好家伙!
這是吃了天上仙桃嗎?
一年不到,從不會修行,已經到了…五境?
白給微微搖頭道:
“還沒有,差臨門一腳。”
“我能如此快速突破五境,是因為早先參悟劍意的緣故,你們可以認為我走了一條捷徑,但五境之后…便沒有捷徑可以走了。”
豐南感慨道:
“劍閣上任閣主無名也是一名舉世難尋的天才,聽說只花了三個月便突破了五境,真不知道你們這些怪物是怎么修行的…”
他酸啊。
想想自己一路走來,付出了多少血汗,當初一月才邁入了探山境,便已經被山上的先生們稱作天才,再看看白給…草!
白給繼續道:
“一時間修行的快不能代表什么,無名那樣的劍道天才,最終不也敗給了院長?”
那是一場震驚天下的曠世之戰。
千年不出的劍道天才無名惜敗夏朝翰林院院長聞潮生之手,而后枯坐星海天,直至去世。
“無名有一劍非常厲害,叫作‘有我無敵’,據說當年他悟出此劍的時候,揚言天下未有人能夠接下這一劍,哪怕是圣人也不行…但院長做到了。”
“院長非但接下了他的劍,還現學現賣,用同樣的劍法擊敗了無名。”
提到了這件事,豐南的眼中浮現出了一抹敬仰的光芒。
從他的言語之中,白給能夠真切地感受到聞潮生的強。
雖然在白給面前,他始終都是那個好似已經退休的遛鳥老人。
“看來院長真的很強。”
“自己花費了畢生精力悟出來的至強一劍,不過只是給人看了一眼,就被人偷學而去,無名…心里應該很苦吧。”
“他肯定想不通,搞不好就是鉆牛角尖鉆死的。”
白給慨然一嘆。
“畢竟當年院長可是大夏為數不多能夠與將軍過手的人,很多人都覺得院長老了,如果他們懷抱著這樣的念頭,那么他們會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
豐南話音落下,白給微微一笑。
他自然知道他口中的‘他們’是指的誰。
“總之…書茶劍會,無論是打架,論道,還是喝酒…我都沒問題。”
“不過我來孟馱州,也有其他的重要事情要做,現在要幫你們去會上露兩手,去給奈何耍個威風,自然就沒有時間…”
他語氣帶著些許促狹,豐南與趙睿智對視一眼,苦笑道:
“唉,我真是一輩子勞苦的跑腿命。”
“什么事直說吧,能幫你辦的,我盡力。”
有了他這句話,白給嘿嘿一笑,仿佛又回到了山陽縣時候。
“是這樣…”
他將聞潮生讓他找尋的那名翰林院書生王山蘭一事與二人講述,涉及到了叡王,白給瞧見了明亮日光下,二人的臉色仿佛都蒙上了一層若有若無的淡淡陰影。
“王山蘭…這名字我倒是曾經在書山上聽說過。”
豐南自言一句。
“嗯,這些天我盡快幫你查一查。”
三人寒暄一陣子,趙睿智與豐南便將這間宅院留給了白給,從明眸閣離去。
此地雖是青樓后花園,但卻格外安靜,似乎那些閣樓之中有著特別的隔音效果,外界的聲音很難傳入此地,住在這里,頗有一些世外桃源的味道。
院里的園丁不停換班工作,幾乎沒有停過,不斷打理著這座后花園。
到了夜里,白給吃了碗陽春面,上街溜達,在一家仙姑廟中見到了不少城中的男女來此地求符,希望鬼神能夠保佑自己的感情天長地久,地久天長。
廟中的生意不錯。
在求完符的男女們往往會在一張花費五百二十文銅板兒買來的香木風鈴牌上刻著自己的名字,而后將這些牌子,掛在一座百花園之中的樹枝上,以此便算是給自己的愛情上了鎖。
望著里面的那些臉上溢滿了悸動與興奮青春男女,白給恍惚著便走了進去,腦海漸漸浮現起來前世自己談戀愛的時候,那副蠢驢模樣,不時弄出讓自家姑娘手足無措的尷尬。
他掠過了一對又一對的鴛鴦,唯美燈火將此地映照一些紅亮,頗有一種露天洞房的浪漫,前方的園子中心出現了一顆巨大的櫻花樹,漫天的櫻花與撲鼻的香氣撲面而來,白給下意識地走了過去,目光掃過上面掛著的香木風鈴牌子,看著上面一對又一對男女的名字,嘴角忍不住微微的上揚。
這個地方設計得真美。
在燈火與其他鴛鴦的催化下,男的便更加意氣風發,女人也更加溫柔可人。
風未動,火燭也未動。
但是人的心動了。
所以廟門口的那些人的錢包也就鼓起來了。
享受了一會兒此地的寧靜,正要準備離去的白給目光不經意掃視在了一塊特殊的木牌上,嘴角的微笑漸漸凝駐。
上面寫著兩個名字。
——王山蘭,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