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這樣躺在了床上,直到天明。
其實他們也沒有怎么睡著,有一沒一的聊著,后面相對熟絡一些了,白給才發現道非常的性格和傳聞之中相差極遠,他其實是個非常真實的俗人。
而且道門這樣的人并不少。
他們也喜歡酒肉,也喜歡女人。
當然,他們也喜歡修行。
在這樣的一塊貧瘠之地清凈,除了為了修行之外,老一輩的人更多還是在想辦法控制這里的妖族。
畢竟,除了東海之下埋藏的禍端,島上棲息的妖類也不算少,這些妖族目前看上去很是和藹,但大抵是因為它們的弱小,倘若島上沒有人制約他們,以它們的繁衍和修行速度,野心和欲望很快就會不斷地滋生。
至于食物…辟谷只是其一的解決方式,他們畢竟不是真的仙人,也是凡人之身,所以不可以長期辟谷。
除去自家種植的野菜與蔬果,他們每過一段時間還會派人去東邊兒的寒鴉城中進購大量的食物。
他們吃的不多,有些十天半個月吃一次飯。
所以看上去身體很消瘦。
靠著道非常自己種的破爛瓜果活了三日,白給穿越過后第一次感覺到了什么是魂魄出竅。
他剛去山陽縣任職的時候,路上條件那么艱苦,也沒有這樣餓過飯。
整整三日。
他就吃了幾口野菜。
“先前道門的糧食在去夏朝赴宴的時候已經清空了,回來的時候忘了買,很快滄海之怒就要過去了,你姑且先忍忍。”
道非常說著趁著白給不注意,把盤子里面最后一條白水菜葉夾住,在白給絕望的眼神之中送進了自己的嘴里面。
反復咀嚼。
吞咽。
白給將竹筷放在桌上,聽著自己肚子瘋狂的抗議,他現在有一種追著牛啃的沖動。
“唉…”
白給嘆息一聲,起身準備離開道非常的洞府,去外面見識見識滄海之怒究竟是什么模樣,道非常也收拾了一下餐具,跟著白給跑了出去。
島外雷聲轟鳴,大雨瓢潑。
先前因為二人處于深洞之中,所以無甚察覺,此刻隨著他們越往洞口走,便越聽見外面動靜極大!
終于,當二人站在了黑石山的狹長洞口之中時候,外面暴雨和遠處海浪滔天卷起,竟有數百丈之高!
吞天沃日,勢極雄豪!
一道由海浪鑄成的城墻仿佛一張血盆大口,將未名島死死圍困在了中間,就要一口吞下!
然而島外的一股淡淡的神秘力量,卻將這些擁有天地偉力的海浪,全部阻擋在外,不讓其半分!
波瀾滾滾而起,如龍飛鳳舞,山斷虹碎,遠方天際茫茫一片,大日的彤光早已被厚厚一層的海浪徹底遮掩,什么也看不見,天地之間的黑暗與耳畔轟鳴作響的可怕聲音讓人不由自主便覺得絕望!
白給望著眼前的景象,忍不住開口道:
“道門的敵人是這樣的?”
道非常雙手抱胸,道袍被吹拂得獵獵然。
“遠比這可怕的多,但這不是道門的敵人,而是全天下的敵人…如果道門死于妖人之爭,那么很快這東海的滄海怨怒,就會席卷南朝,夏朝…甚至北荒與西周。”
白給默然。
至于眼前這樣景象的地步…什么百萬雄師,什么軍隊,裝備,武器…全部都失去了作用。
唯有符箓,陣法,修為…這些能夠抗衡天地偉力的東西,能夠抵擋。
海面上已經是如此,那深海又是怎樣可怕的一般景象?
白給忍不住為靈海道人捏了一把汗。
外面雨勢大而激烈,風寒刺骨,他們沒有傘,出去也做不了什么,于是哆哆嗦嗦地回到了自己的小洞穴里面,白給坐在床上,忍不住道:
“很難想象,過往的十余年間,你竟然生活在這樣的環境里面。”
道非常從書匣里面抽出了一本書,笑道:
“島上的日子是過得清貧了些,起身大家都知道…但不能走。”
“我們走了,你們就得完蛋。”
頓了頓,他又嚴肅道:
“其實…先前在仙鶴上的時候,我是騙你的。”
白給愣住。
“騙我?騙我什么?”
道非常嘆了口氣。
“靈海前輩的壽數恐怕不多了。”
“這幾千年,他其實過得很辛苦…道門雖然擅長養生,但四五千年也該是人力的極盡了,像他這樣活了六千多年的人,早就已經超出了道門的理解范疇。”
“更何況,他并沒有采取龜息的狀態,無時無刻不在控制深海之下鎮壓著萬古巨魔的三才陣…縱然靈海前輩修為通天徹地,但終究也是人,難逃‘道’的束縛。”
“人…是不可能像烏龜那樣長壽的。”
聽見道非常的感慨,白給原本放松下來的心又再度緊張了起來!
沒有靈海,這世上還有什么人可以攔下東海之下的魔骨?
女帝嗎?
可女帝全盛狀態下也不過才極意境的修為,根本不可能是魔骨的對手!
所以,靈海一死…人族將要被徹底打回五千年前?
甚至…滅絕?
一瞬間,白給覺得肩膀上壓了一座山,驟然沉重了起來。
“師父去世之前,總在我耳畔嘮叨,說什么道門幾千年,就出了我這么一個天賦異稟的人,我身上背著人族的未來,一定要努力修行,早日步入神隱境,幫著靈海前輩一同對付山海妖鬼…每次一聽他講話,我就慌得緊。”
“修行哪有那么容易…別人修行了幾千年都沒有邁入八九境,我才多大…那糟老頭子真以為我是吃天上的仙桃長大的啊…”
道非常碎碎念叨,念著念著就吐槽了起來。
空蕩的石室里,他的聲音塞滿了整個角落,一個少年十幾年來沒有說的話,好像要在這個時候全部說出來。
或許是因為知道了白給與東海之下埋葬的魔骨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隨時都可能被殺死,這種面對絕望本身的絕望感,拉近了二人之間的關系。
他望著洞口,不茍言笑地說道:
“聽聽外面那動靜,看看外面的風雨,我能有什么辦法?”
“我這樣的爬蟲,一出去,離開未名島,瞬間就會被一道海浪拍在礁石上,拍成一灘肉泥,甚至海水洗過之后,血都看不見。”
“原本我以為步入五境之后,我能看見新的天地,但我發現我錯了。”
“凡人心中那處于云端之上的五境…其實才是修行的真正起點。”
“不少人認為我已經站在了修行的某一處高峰,可他們不知道,我的修行之路…才剛剛開始。”
“有時候我在想,如果我早生一百年…不,五十年就夠了,或許我有可能在數十年之間邁入更高的境界,幫助靈海前輩對付東海下的無盡妖鬼,可如今卻不行了…時間倉促,越是想要變強,我就越焦急,越是焦急,便越是難以在修行上有所建樹。”
道非常低下頭,頗有一些心煩意亂地將手里的書扔在了床褥上,抓了抓自己的頭發。
看得出來,他很糾結。
白給拿過那本書,翻開看了看。
“夏朝有人會幫你。”
“你不用那么焦躁。”
“況且…朝天問與孔山前輩也為后人留下了手段,如果靈海前輩撐不住了,你們可以撤回內陸,人多了辦法就多。”
道非常沉默了一會兒,想起來什么,臉上忽然露出欣慰的笑容,拍了拍白給的肩膀。
“不過現在好了,你也看見了這場風雨。”
“你也站在了雨里。”
“我不是一個人去送死了。”
白給一臉嫌棄地拍掉了道非常的手,罵道:
“混蛋玩意兒,你這是將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
“虧我昨夜把你當兄弟,在寒冷的夜給予你一個成熟男人的溫暖,沒想到你居然會這么想,我對你很失望。”
道非常搓搓手,訕訕一笑。
“開個玩笑。”
“回頭我去了夏朝,兄弟你可一定要幫忙給我物色一個身上香香還不麻煩的女人。”
白給無語。
“虧你還是一個出家人,怎么總是這樣一副色中餓鬼的模樣?”
道非常振振有詞道:
“道家講究順其自然,男人喜歡女人本來就是道中常態,怎么能夠叫色中惡鬼呢?”
“我去那個什么…嗯,就是那個什么樓…噢!青樓,對,青樓。”
“我去青樓,那叫做…替天行道!”
“是這么個意思。”
白給盯住道非常,豎起了大拇指,認真道:
“以前書上山先生們總說這世上有人喜歡說假話,說到后來自己都信了。”
“以前我是不信的,但現在我信了。”
“真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