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給是儒家的門面。
至少目前他是。
于是當他陷入了危急,陷入了隨時可能會被山中禁制遣送出山的境況之后,難免便會讓人覺得心驚肉跳,甚至為他捏一把冷汗。
蘇有仙在遠處看著,她對于白給有一種迷之自信。
她在心里堅定不移地相信,如果有一個人可以登山成功,那那個人一定是白給,而不會是其他人。
暫時的落后,并不能說明什么。
在數月之前,這個世界上修為實力超過白給的,何止億萬萬?
然而不過數月的時間,白給已經能夠單槍匹馬殺死五境的修士…縱然是投機取巧,但投機取巧也得有足夠的實力才行。
不知不覺之間,這個世上已經有無數的自詡為天才的修士,已經被白給遠遠的甩在了身后。
蘇有仙算是親眼看著白給成長起來的人。
她知道遠處那個總喜歡穿著兩袖清風的青衫男子,單薄的身體里面蘊藏著多么可怕的潛力。
真正的試煉,才剛剛開始。
登山會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里面的人感覺不到饑渴,也不需要吃飯喝水,這省下了他們一大筆的時間,但隨著太陽漸漸從天際升到了中天的時刻,溫度漸漸變得炎熱,陽光也更加刺眼,山上因為試煉失敗而退出來的人自然也更多。
留在山上的,已不足三分之一。
然而…這才是第一個試煉。
日光愈烈。
走在最前面的人,終于變成了西周的圣子。
他站在了最高的地方,受萬人仰視,無數崇拜目光加身,陽光仿佛在此刻便成為了他獨有的光環。
而其他人,已經被圣子遠遠甩在了身后。
蓮無心,道非常也仍舊不徐不急地向前走,在眾人的眼里,他們的表現應該是最穩定的人,從來沒有停下過腳步,也從來沒有加快過速度。
至于白給…
他的狀態很糟糕。
走兩步,停一步,到了后面,甚至他還會后退一步。
他埋著頭,頭埋得很低,所以人們看不清楚他的臉,只是為他捏把汗,而聞潮生與徐坤兩個常年不對眼的老東西,這時候竟然站在了一起,面色凝重地望著白給。
“讓他這時候進入試煉,會不會太苛刻了?”
徐坤緩緩嘆了一聲。
“心魔纏身,蘊藏恐怖的黑色被徹底釋放…他在試煉里面,尤其是試煉的后半段,只怕會看見空前可怕的東西!”
聞潮生摸了摸手里面的竹杖,不停地搓弄,看得出來他心里面也沒有底。
“古人云:時勢造英雄。”
“陛下沒有多少時間了,你我也沒有多少時間了。”
“一定要有一群年輕的人,在最短的時間里站出來,扛著我們肩膀上扛著的東西。”
徐坤緩緩道:
“可是你對他,似乎尤其苛刻。”
“如果他扛不住呢?”
聞潮生淡淡道:
“他必須扛得住。”
“夏朝很多人一輩子貪圖享樂,不知責任為何物,女人害怕生子之痛,男人害怕在外吃苦丟人,這些人仿佛巨型嬰孩一般吃喝了父母半輩子,最后給父母養老送終也做不到…整日里還叫囂著大夏國法殘缺,稅收重,治安不好…殊不知,就是因為他們這樣的人多了,夏朝才會變成如今的模樣。”
“他們肆意享受著夏朝前輩們留給他們的繁華盛世,卻不愿意為這盛世的延續貢獻任何屬于自己的力量。”
“可這些人覺得自己沒錯,甚至美其名曰,人這輩子就是應該為自己而活。”
“如此自私,懦弱,軟弱,拋棄良心孝心之人,到底不過是一群沒有靈魂的行尸走肉。”
“你難道指望這些廢物撐起夏朝的未來嗎?”
“白給是我精心挑選出來的接班人,他必須承受他人不能承受之重,熬過他人不能熬過之苦,在絕境之中摸爬滾打,一點點翻身,只有這樣…他才可能在這場巨大的漩渦之中活下來,他才有能力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我們老了…這不是一百年前,也不是五十年前,無論是你我,還是陛下…都已經沒有多余的力氣幫他鋪路了。”
“前半條路,他必須得自己走完,后面的路…他才能自己開!”
二人之間的談話,并沒有第三者聽見。
徐坤望著山間那個面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年輕書生,忍不住握緊了雙拳。
已經不知過了多少年,他沒有這樣為了一個年輕人擔憂。
“白給…爬上去!”
“只有爬到山頂,你才能看見云上的風景!”
徐坤在心里大聲念著。
南朝的僧人,瞧見了落在最后的白給,臉上已然露出了欣慰的嘲笑。
你這混帳玩意兒…也有今天?
當時不是風光的不行?
這才幾日,便成了這副模樣?
活該!
他們已經在腹中緩緩醞釀無數‘安慰’之詞,如今就等待白給從試煉之中失敗退出來,他們便可以上前,慈眉善目與白給親切的慰問,讓白給好好體會一下佛教文化的厚重。
互相垂目而笑,他們自然瞧見了彼此眼中相同的,興奮的光芒。
遠處山上的白給,靜靜佇立在了原地,這一次,他停頓了很久。
足足一刻鐘。
外人看不見他在山中的幻境里面究竟經歷了什么,但從白給如此猶豫的步伐上,不難判斷出,他又一次面臨著巨大的難關!
而在白給眼前,出現的都是一些地獄一般的場景。
有關于他的朋友,老師…甚至是愛人。
前世,今生…
一幅又一幅慘絕人寰的畫面不斷沖擊著他的心臟,幾乎真實完美到無可挑剔的細節,讓白給漸漸分不清楚這究竟是真是還是虛幻。
他沒有修過佛法,也沒有看過道經。
恍惚之間,他想起了一個很有意思的人。
莊周。
這個人曾經做過了一場夢,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
夢醒之后,莊周似乎也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莊周,還是蝴蝶。
所以,哪個…才是假的呢?
白給深深鎖住了眉頭。
他又想起來觀仙樓的幻術,他們可以將一個人的外貌變成與其他人一模一樣,可既然是一模一樣,又怎么能夠說它是假的呢?
換個方式說。
當假的東西,與真的東西一模一樣的時候,是不是它就變成了真的?
白給眼前的這些人,帶著鮮活的表情,神態,流下的也是溫熱腥臭的血,他看見蘇有仙殺死柳如煙時候,眼中對他的愛意和纏綿真真切切,而柳如煙被殺死前的驚恐和不甘同樣這樣鮮活,惟妙惟肖!
到底…哪個才是真的?
白給覺得眼前的景象太亂,于是他緩緩閉上了眼睛。
天黑了。
“如果這不是我想要的結局,是否我可以阻止?”
白給恍惚之間回到了慘劇發生之前,他走到了蘇有仙的面前,要奪過對方的刀,卻因為失去了一切的修為,甚至連同腦海之中的劍影也無法再與他產生共鳴,被蘇有仙綁了起來。
于是他再一次看見了蘇有仙將柳如煙活生生殺死,肢解…
“不,這不是我想要的結局。”
他的眼神漸漸從瘋狂變成了平靜。
白給身上的繩子消失了,他又回到了原點。
蘇有仙拿著刀,猙獰地望著柳如煙,一步一步逼近。
白給盯著她,問道:
“為什么一定要殺死柳姑娘?”
蘇有仙媚笑道:
“那你為什么不問問她,為什么要搶我的東西?”
白給平靜道:
“為什么不是你搶了她的東西呢?”
蘇有仙怔住,片刻后她瞇著眼睛疑惑道:
“你的意思是,我應該殺了我自己?”
白給回道:
“不,你和她,我都想要。”
蘇有仙冷冷道:
“你可真貪心。”
白給回道:
“所以,你應該殺了我。”
蘇有仙惶恐起來。
“你愿意為她而死?”
白給回道:
“不是她,是你們。”
“如果你對她抱有恨意,可你的恨意源自于我對她的愛,所以我才是問題的源頭。”
“只有殺了我,才能終結這一切。”
“只是…你會這么做嗎?”
蘇有仙看著白給很久,扔掉了刀,身影漸漸淡去。
柳如煙的身影也漸漸淡去。
“相由心生。”
白給緩緩吟道。
“怎樣才能做到問心無愧呢?”
他抬頭,目光遠略,什么也看不清楚。
因為,下一重的幻境已經接踵而至…
遠處,山外小亭。
日光已經去到了山后,此地陰涼之氣頗重,一名和尚真拉著一名臉色仿佛吃了屎一樣難看的書生,闡述著佛家真理,并以白給連最簡單的心境修煉也不到家而作為了專業的論據,告訴書生:
儒道不行。
佛道,行。
書生渾身顫抖,非常想要給這禿子兩拳,但偏偏現在不占理,他這樣打人家,等于是耍橫。
畢竟他們公認的夏朝第一次才子,現在在儒家自己的試煉場所里面表現的這么不堪。
他憋紅了臉,死死盯著眼前滿面圣光普照的僧人,雙拳緊攥,努力克制身體里的怒氣。
就在此時,遠處忽然不知道有誰高聲叫了一句。
“快看!”
“白給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