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宮,深夜。
嬴政批完了今日份的全部奏章,正打算去寢宮休息,忽然對正在收拾東西的人說:“蒙毅,依你之見,扶蘇明日會不會繼續來找朕,讓朕放過伏念。”
蒙家的蒙毅,這是嬴政身邊資格最老的近臣,直到現在也是帝國內最接近皇帝的人。
聽得嬴政問話,蒙毅收拾文書的動作一頓,否定道:“毅以為,大公子不會來。”
“何以見得。”
“因為大公子絕不會忤逆陛下。”
“呵。”
嬴政發出一聲輕笑,兩手按在腰間,提上一口氣,“他是不敢忤逆,但一定會以勸諫為名,三番兩次地來找朕。哼,不務正業。”
“陛下,大公子的言論,并非沒有見地,為何說他是不務正業。”
“蒙毅,你以為,為王者,需要什么。”
蒙毅急忙低下頭,苦笑著說:“陛下,這個問題,毅實在不知。”
“哈哈。”嬴政笑著用手點著他,搖了搖頭,“你有什么可怕的,唉~”
“那朕自己來說,凡成大事者,首要便是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主動去爭,懂得如何去爭。朕,十四歲便成為秦王,卻直到八年后,方才掌握大權。
八年時間,呂不韋,朕的這一聲仲父,沒有叫錯。他的生,他的死,都在澆筑朕的王者之心。”
呂不韋死去也有二十年了,曾經的是是非非早已經沒有意義。現在回想起來,始皇帝的一聲“仲父”,他當之無愧。
無論是被動的還是主動的,華夏歷史的第一個皇帝,都是從他呂不韋手中接過權柄,繼而一統天下。
“可惜,扶蘇,沒有這樣一個呂不韋。”
嬴政閉上眼睛,一聲鼻息似嘆非嘆,格外幽深。
蒙毅恭敬地站著,一動也不動。他已經發現,自己今天恐怕是聽到了了不得的秘密。
皇帝陛下有意培養扶蘇公子的王者之心,但似乎,陛下有些失望。
第二天一大早,嬴政穿著一身白色常服正在溫習劍術,忽然就聽到近侍來報,“陛下,長公子扶蘇求見。”
“哼。”
嬴政眼睛一瞇,隨手就將佩劍插在草地上,揮手道:“讓他進來。”
“是,陛下。”
“父皇,兒臣拜見父皇。”
扶蘇快步走近,單膝跪地行禮,聲音洪亮鏗鏘。
他這副精神面貌,倒是讓嬴政稍顯驚訝。
“說吧,你又有何事。”
“兒臣想要在咸陽開府,為父皇分憂。”
“嗯?”
嬴政臉色突兀一變,背過身去從地上抓起長劍,徑直走開,“昨日你不是還說,要修身齊家,怎么今天說法就變了。”
“父皇,兒臣回去反思良久,幡然醒悟。顏路謀逆,身份更是石破天驚,伏念先生身為其師兄,確實難辭其咎。
而中央書院乃是大秦擎天一柱,斷不可長時間沒有院長。兒臣以為,自己可為父皇分憂,安撫儒家士子,穩定中央書院。在父皇任免下一任的院長之前,處理好這段過渡時期。”
劍風呼嘯,龍蛇起舞,嬴政揮了一套劍招,打得暢快淋漓,好像根本沒有在聽扶蘇的話。
“父皇,兒臣——”
“朕知道了。”
嬴政挽了個劍花站立,依舊背對著扶蘇,“安撫,穩定,你打算如何行事。”
扶蘇雙眼放光,臉上笑意禁止不住,“回父皇,兒臣計劃如此如此。”
就在扶蘇積極陳述自己的計劃時,趙高突然到了。
“陛下,羅網統領趙高求見。”
嬴政揮手止住扶蘇,神情凝重,“羅網,這個時候,快進。”
“是。”
“陛下,陛下,可恨可惡啊,陛下。”
趙高一路小跑來到這兒,恭敬地站定,那空蕩的右手袖子還在搖晃。
“陛下,自顏路謀逆事發,高便即刻派出羅網,嚴密監視儒家各路士子。就在昨夜,博士淳于越,博士叔孫通,不滿陛下對伏念的處置,竟然妄加非議。”
“陛下,這是密探記錄的他二人的言談。”說著,他逞上了一個卷宗。
嬴政翻開卷宗,只看了一點便怒上眉梢,眼中殺意愈漸濃厚。
他一把將卷宗摔在地上,森森下令:“區區腐儒,焉敢提及封禪。趙高,將淳于越、叔孫通二人下獄,待朕泰山歸來,論罪懲處。”
“是,陛下,高這就去令羅網拿人。”
趙高領命就要退下,瞥了一眼還跪著的扶蘇,心中得意:
那兩個蠢貨,竟敢說沒有儒家主持封禪大禮,帝國就不得上天承認,無法繼承周天子大統。哼哼哼,現在就算是神仙,也救不了你儒家了。
扶蘇還不知道淳于越、叔孫通到底說了什么出格的話。但他看見嬴政如此盛怒,竟然將兩個博士直接打下牢獄,自己老毛病又犯了,忍不住開口勸諫:“父皇,息怒,因言獲罪乃是大忌。即使兩位博士言語有觸犯大秦律法的嫌疑,也該經由廷尉府審理,再行論罪。羅網直接抓人下獄,千萬不可啊父皇。”
趙高嘴角隱蔽地一翹,面露難色停下腳步,“這,陛下,趙高…”
嬴政本就怒火正熾,扶蘇又火上澆油,他頓時難以自控,一腳踢飛地上的卷宗。
“婦人之仁,不加思辨,如此你還妄想在咸陽開府。給朕分憂,分憂,你離開咸陽就是給朕最大的分憂。”
“來人,傳朕旨意,公子扶蘇,秉拳拳愛國之心,去往北地歷練,沒有朕的旨意,不得再回咸陽。”
“父皇?兒臣?”
長劍插在地上,猶自晃動。
嬴政已經拂袖離去,沒有給扶蘇任何辯白的機會。
扶蘇跪在地上,兩眼呆滯。父皇剛剛還有答應自己開府的跡象,為什么突然間就大發雷霆,甚至要把自己趕出咸陽。
因言獲罪,的確是大忌啊。
儒生有觸犯法律的嫌疑,在廷尉府沒有審理的情況下,羅網直接抓人下獄,這本身就是對大秦律法的踐踏呀。
在這個時期,皇帝如此行事,更會讓朝野人人自危,自己勸諫得有錯嗎?
扶蘇心中無數思緒悲苦交錯,奮起全部力氣,一拳錘在地面。
骨節碰撞,陣痛連心。
他咬緊牙關,忍住了眼眶中的迷霧,緩緩爬起身,“兒臣,告退。”
扶蘇遭受如此打擊,魂魄差不多都丟沒了,維持著一副癡呆模樣,一步一趨地離開了咸陽宮。
蒙毅目睹了大公子失魂落魄的樣子,心中酸澀卻什么也不能說,最后只能遠遠地看著,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
“陛下,大公子,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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