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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七雨停

  風馳雨驟,將油布傘無情摧折。

  風雨對待姜濡亦不溫柔,吹得她的白衫獵獵作響,青絲亂舞,她卻眸光堅定,如同主君凌馭惡臣,又像是云端揮風擲電的神女。

  李蟬本想移傘為姜濡遮風,很快就拋掉了這打算。玉京百姓因姜家的白龍旗而稱姜濡為白龍女,他看著姜濡此時的模樣,方知這綽號名副其實。

  姜濡盯著壁上白龍,仿佛又見到那浮冰似的龍眸向下探來。

  她筆端蘸飽了添了少許石青的白堊,與夢中顏色已有九分相近,這毫厘之差卻失之千里。

  她每將筆遞出一分,便覺胸中龍吟更清晰一分,又覺得,若強點出這一對龍睛,反而要前功盡棄。

  她執筆越來越用力,直到筆桿被捏出一個凹坑來,她卻松開了,深吸一口氣,對李蟬道:“你來。”

  風雨沒有減弱絲毫。

  李蟬與姜濡對視,看見她眸中隱現的銀芒。

  他接過筆,看向壁上白龍,心中銀芒仍未消逝。

  他沒有絲毫停頓,提筆點向龍睛,腳下龍游湯的磚石化作了怒號的江河。

  大水摧垮沖過梯田、村落,沖過城上女墻。兵士嘶吼,百姓哭嚎。

  李蟬一身血肉精氣仿佛都隨手中畫筆流了出去。

  白龍將離壁而飛,李蟬生出預感,這就是筆君說的掛壁自飛之境?不對,只是龍游湯中龍魂借物化形,還算不上無中生有。

  但這又何嘗不是突破畫道的契機?

  他胸口發空,點睛之意卻愈發洶涌,恍惚間,他看到一道龍影。

  霎時間,他看到焚天的桃花,億萬落英,每一片都是他過往的剪影,他看到西域諸國,看到龍武關,看到了玄都和玉京城。

  其中一片桃瓣是鹿鳴山,呂紫鏡托手成盞,精血隨掌中劍痕流出。

  筆君蘸血在月下勾畫人形,呂紫鏡逐漸變得形銷骨立。

  便連九世劍解的青雀宮祖師托筆君畫人都要付出如此代價,李蟬想,眼下若畫成龍身,自己又是否承受得起?

  那筆尖卻已觸及墻壁,沾上一點銀白。

  水過城摧,雨哭風嚎!

  白龍在云中穿梭,脊上九九八十一片銀鱗時隱時現。

  狂雷陣陣,夾雜著憤怒的龍嘯:

  “賊道!安敢覬覦我族重寶!”

  一柄青色油布傘進入龍游湯,撐傘的人走得極慢,仿佛已行將就木,叫人不禁擔心他下一刻就要被刮走。

  那兇猛的風雨觸及那單薄的油布傘,傘骨卻沒有搖動,就連油布的邊緣也沒翻卷分毫。

  浴日殿下,眾人遠遠對著點龍睛的兩位學士望眼欲穿,姜濡在壁下執筆時,眾人就已屏息凝神,誰知白龍女卻沒落筆。待那筆到了李蟬手里,卻點得極慢。一名監作急道:“李學士,哎!李學士怎么還不點睛!”

  將作監右校署令呵斥道:“你懂個屁,無論書畫,點睛之筆尤其重要,再三斟酌總沒錯,要不換你去畫?”余光忽的暼到一道人影,轉頭一看,驚道:“袁監正?”

  一聲袁監正,令眾人都轉過頭來。

  劉昂愣了一下,連忙迎上去,“袁監正怎么來了?雨這么大,怎么也沒帶個撐傘的…”

  “諸位不必管我。”袁朔呵呵一笑,眼神有些焦急,腳步不停,一手撐傘,一手提著袍腳,走向龍游湯北壁。

  劉昂連忙跟上,遲疑了一下,又頓住腳步,學宮大祭酒與二位學士的事,他可不便湊這熱鬧。

  李蟬的全部心神傾注于畫中,已感知不到五識,仿佛肉身已殞滅。

  但就算拋去肉身,乘龍飛去,又何嘗不可?他心神恍惚,心中卻生出留戀。

  耳邊,妖怪們再一聲聲喚著阿郎,還有少郎,該是晴娘的聲音,還有浮槎,又像是筆君說的。

  李郎,又是誰喊的?喊得急切些,似乎是姜濡。

  那筆卻已放不下了。

  他悚然一驚,大水摧垮的城池和云中白龍全都消失不見。

  只剩壁上那無睛的白龍,眼中銀芒隱現,無聲地盯了過來。

  李蟬想要抬筆,筆卻仿佛被釘到了龍睛上,便連手也死死粘在筆桿上。

  忽然,耳旁風雨聲小了些,身后傳來一股暖意。下一刻,雨便停了。

  晴娘?李蟬心中浮現出紅衣女子的身影,卻沒法轉頭。只看到一只手伸到眼前,那手背皺如雞皮,十分枯瘦,動作卻很穩,把筆從壁畫上輕輕撥了下來。

  風雨頓時弱三分。

  李蟬向后踉蹌一下,接著便被攙住胳膊,這一刻,風雨聲又傳進耳中,他頭暈目眩,好似被掏去了臟腑,風刀雨錐刮戳身子,冰寒刺骨。他半仰著頭,看見頭上傘布,雨還沒停,原來是被傘遮了,心中不免有些遺憾,原來,不是晴娘。

  緊接著,就看到了袁朔蒼老的臉。

  又是一張臉擠過來,姜濡神色擔憂。

  二人的對話聲時遠時近,隱隱約約。

  “袁祭酒,這是怎么了?”

  “伱們兩個…唉,這龍游湯中,鎮壓一道龍魂多年…”

  李蟬睜眼時,雨已停了,浴日殿的屋檐遮住了天。

  姜濡低頭看來,驚喜道:“你醒了?”

  他一愣,撥開姜濡想翻他眼皮的手,勉力撐起身子,轉頭,便遠遠看見壁上白龍,心有余悸,喃喃道:“我昏過去了?”

  姜濡打量著李蟬,眼神有些愧疚,見他大體無恙,松了口氣,“沒昏多久。”

  李蟬腳步還有些發虛,這才看到邊上的袁朔,連忙行了一禮,“多謝袁祭酒搭救。”

  “你啊。”袁朔搖頭嘆了口氣,抬手往李蟬頭上拍了一下,“區區種道,便敢造畫龍身?不知天高地厚。”說著,彎腰咳嗽起來。

  李蟬見袁朔這模樣,趕忙掏帕子,手卻還有些抖,待拿出帕子來,才恍然發現上邊沾了墨痕。

  “袁祭酒。”就在李蟬遲疑的功夫,姜濡已把帕子遞給袁朔。

  袁朔卻搖搖頭,緩過了氣,擺手說聲不必,又對李蟬道:“就算你修行更進一步,也要慎之審之,莫學你那師父,雖驚才絕艷,卻也因此受了太多挫折。”

  大伙都想看畫龍點睛,但點睛還沒到時候,真不是吊胃口。只能說懂的都懂,不懂的說了也不懂,你們也別問,利益牽扯太大,知道了沒好處,我只能說水很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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