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李蟬起床時,庖屋里已熱火朝天。晴娘雖離去,藠頭、酸蘿卜卻做了十甕。近來銀錢寬裕了,家中也不再缺鹽,還多做了五甕十日醬。紅藥被托付重任,雖有些忙不過手腳,但指使著一干鍋碗瓢盆,也把一頓早飯做得頗為像樣。
眾妖怪雖不舍得筆君晴娘,李蟬新晉的學士身份和那套官冠服,卻給宅子帶來了嶄新氣象,且不說徐達在墻頭昂首闊步,就連素來怕讀書的青赤夜叉,跟脈望學起字來,都熱情了許多。
李蟬梳洗罷,在園中打拳舒展一陣筋骨,便換上衣裝,騎上黑驢,去了太極宮西北邊的芙蓉苑。
芙蓉苑樓閣連綿,垂柳如云,雖比不得晝飛艟與夜游宮兩大奇觀,亦是玉京極富盛名的一景。圣人每歲都要在此款待群臣,玉京的貴人們也常在此燕飲。
乾元學宮放榜時,二甲學士之名,皆登于朱紙上,往年眾學士登第后,湊錢設宴,總在玄都江都宮拜紅甲,好讓同榜的學士們培養感情。自玉京建都以來,徐應秋等頭一批學士,把拜紅甲的地方選在了芙蓉苑,于是今年的一眾學士,也來到了此處。
大庸國門閥極盛,故進士及第者雖能揚名一時,卻不太受重視,畢竟有才歸有才,真入了宦途,又有幾個比得過那些有門蔭的。乾元學宮的學士,卻跟進士大不相同,雖也是靠科舉選拔出來的,但有神通傍身,地位就比只能依靠筆墨的讀書人高得多。于是這一日的芙蓉宴上,除卻眾學士,玉京城中的達官貴人、皇親國戚都紛紛到場。
李蟬跟許多貴人打過招呼,起先還能記住幾個,到后來,便認不清了誰是誰,一個個頭銜把耳朵都快磨出了繭子。唯獨有一人,叫李蟬印象深些,便是當初在辛園見過的李無上。這位靈璧公主,本對李蟬瞧不大上眼,今日見了,倒是主動點頭致意,只是表情還有些別扭,緊接著就去了他處,頗有些避之不及的意味。
芙蓉苑的酒宴,從天明開到了入夜,李蟬騎著黑驢回來時,耳旁仿佛還縈繞著箜篌琵琶聲。往日夜游玉京各坊,以為燈火已繁華之極,跟內教坊官妓的舞袖和金步搖比起來,那可就暗澹多了。他忽然理解了日前辛園諸生的樂處,這般紙醉金迷的日子,果然容易叫人淪陷其中。
但料峭春風一吹,抬頭又看到天邊的那枚客星,頓時就清醒過來。打了個哆嗦,拍拍驢屁股,便把絲竹聲拋到身后,打道回府。
又過去一日,眾學士仍未入學宮,畢竟逢上這樣的喜事,也要與親朋共慶,這一日便是留給學士們處理家事的時間。李蟬本以為會清凈些,卻一大早就收到了數封拜帖,這其中有半數,都隱約提及某某家小娘子待字閨中,只差沒把欲覓佳婿寫到字面上。
李蟬不堪其擾,臨近午時,多日不見的神吒司判事陳皓初又登門相邀,原來袁崇山在合璧樓中設了宴。李蟬能進乾元學宮,這位神吒司殺君出力極多,當初被困青雀山上,也是蒙他所救,便騎上黑驢,跟陳皓初一道出了門。
合璧樓中,袁崇山與猷魔大將、飛鷹走馬大都尉等神吒司右禁高官齊聚一閣,既是慶祝,也是正式為京畿游奕使接風洗塵。推杯換盞間,眾人談的大都是去歲西行之事,李蟬則“不經意”地提起了天上多出來的那一枚客星。
距客星犯玄沉已有兩日,此事并未在市井中引起什么波瀾,畢竟玉京燈火已叫人目不暇接,又有誰去注意萬千星辰多出了一顆。
李蟬問罷,才從神吒司探聽到,就連司天監也尚未對天象異變作出解釋。倒是東邊,希夷山附近的線人傳來消息,據說希夷山掌教真人云游多年,前日回到山中,立刻就將此事上表天庭,此后只過了一日,王君疾再度離山云游,同行還有十三位十余年不曾露面的高道。
與之這十余位大神通者一道散往各州的,還有大妖出世的流言,所知者不多,卻已有人心惶惶之兆。
從神吒司打聽到希夷山的消息后,李蟬對筆君與晴娘頗為擔憂,但自知修為尚淺,若連筆君都解決不了的麻煩,他若參與,只能成為累贅。
又過去一日,便被一紙鶴書,再次接引到興國坊的靈書閣里,這回,才正式祭祀了靈書,拿到了乾元學士的度牒。
既入了學宮,便可以名正言順地修習神通,再也無需偷學。十位乾元學士,皆從靈書中悟得了一門神通,除此之外,還要與二十六直學士一同,再修三門神通為輔,以應付頭一年的考課。
這三門神通里邊,近乎九成學士,都選了一門乘蹺。這乘蹺法,初入門時,只是在腿上貼一副神行甲馬,便可奔走如飛。再上一層,便依次有龍蹺,虎蹺,轆轤蹺三重境界,據說修至高深時,騰云駕霧,周游天下,不拘山河,雖千里亦可轉瞬即至。
乾元學士的日常事務,跟僧道大致相若,不是一味清修,亦有職責。學士里邊性子好靜的,如李觀棋,便擔下了撰寫碑文、祝文,纂修實錄、玉牒的一類事務。喜好交游如唐清臣的,常到學署講經,提攜晚輩。喜歡鉆研術法如白微之的,便常去主持靈應大術及祭祀。也有學士侍從皇帝左右,充當顧問等等。
如此,過去數月。
立夏過后,天候已十分暖和,圃中花草秾艷起來,家中飛蚊漸多,殺之不盡。
李蟬早早起來,畫好一道驅蟲符咒交給紅藥,又騎驢出了門。
黑驢蹄子上,綁了四副神行甲馬,在街巷中慢悠悠地踱著步子,卻快逾奔馬,引得路人頻頻注目。
以往到興國坊尚需兩刻鐘,今日卻只花了半柱香的時間。
黑驢走進一道巷子,巷口探望的路人跟過去一瞧,卻只見巷口被墻堵死,早沒了人影。
興國坊內,不為人知之處,一重重樓閣檐牙交啄。黑驢路過靈書閣,穿過廊廡下的一熘盆景。李蟬抬頭,望向其中一座黑瓦懸山頂。那屋頂上匍匐著十二只嵴獸,正是學宮里邊的十二書樓其中之一。
他進入學宮已逾兩月,卻對此地仍不甚熟悉,回想起來,有九成時間,都花在了這一座書樓里,然而樓中藏書數以萬計,這么些時日過去,他只細讀了一本《龍蹺經》,剩下的兩門神通,還暫無頭緒。
把黑驢拴到馬廄中,又請僮仆添了些草料,李蟬便進了書樓。離午時還早,孟夏的日頭射透了紙窗,卻也十分明亮。他穿過一重重書架,欲尋至昨日讀書處,再挑本書出來,撞撞運氣,也許就能看到合乎心意的神通。
到了第三列書架,目光掃過昨天草草翻閱過的《大有論》,從旁邊取下一部《九素上書》,坐到臨窗的書桌畔,見到還有零星幾位相識的學士,點頭致意,并不出聲打擾,坐下便翻開經書,讀了起來。
讀過數篇,卻覺得有些意興索然,搖搖頭,又把書歸還原位。
如此,找了四部經書,當他將一部《太霄隱書》還入書架時,忽然眼神一動,看向書架右下角。
一份竹簡,正躺在書架下邊,簡上“珠囊”二字,看起來十分眼熟。
李蟬拿起那竹簡,一時想不起來這眼熟的緣由,只見這珠囊后邊,還寫著兩個字,合起來便是《珠囊劍經》。這名字聽起來,分外秀氣,像是某位女冠創下的劍術。雖說天下法門殊途同歸,男女修士,卻不好混為一談,譬如乾道修行,往往要鎖精固元,女冠修行卻要斬赤龍,這差別可就大了。
李蟬正打算把這劍經放回去,忽然心有所感,遲疑了一下,手掌一翻,托起了懸心劍。
劍上“懸心”的銘文,跟這“珠囊劍經”四字,筆跡十分相似,似乎出自同一人之手。
李蟬眉毛一挑,懸心劍本來就是乾元學宮齊皓月的遺物,這倒是巧了。
他頓時有了興致,收起懸心劍,拿著竹簡,到書桌邊坐下,解開了縛繩。
那竹簡前邊,便是齊皓月的一篇自序:
吾少時好劍,訪謁名門,遍習天下劍式,方知劍不拘于式也,悵然不知所得。于是棄劍遨游,棲身高岫,逍遙林澤,寄意山水,如斯五年,不知劍為何物。
大象三年秋,夜來風雨。吾心寥然,拔劍而起,追光逐影,斬電割風。忽聞東皋鶴鳴。風銷雨霽,云跡疏絕。皓月當空,下照山林,若積霜凝雪,天地縞素。但覺胸中訇然一響,長鋏脫手,騰飛百尺,吾自此種道也。
吾以皓月為劍,又十年,悟陰晴圓缺之意。月缺如鉤,可懸吾道心;月明煬燿,能照吾劍膽。吾勘破知境。大象十三年冬,關西妖亂。吾仗劍而往,斬骕骦一對;躡虛而歸,磨青鋒一雙。銘曰懸心、照膽,明吾志也。
吾知道四十年,久不能入道。玉露二年,四月廿二日,吾至玄都司天監,登樓對月。望乾坤之蕭索,感道途之杳冥。唯覺此身歸宿,殆其腐骸太陰之下,饗勞螻蟻之口而已。
忽見天失日月,遺其珠囊。山河無色,只見星綱。吾神動魂搖,試作劍經《珠囊》一卷,此經若成,蓋即吾道之所歸矣。
黃昏,乾元學宮掌燈的僮仆進入書樓,只見樓中學士幾乎都已離去。只有一名女子,在西窗書寫,另一邊,則是李澹,獨坐窗前,對著一卷竹簡看得入神。
僮仆對那女子行了一禮,又看向李澹。瞧那竹簡,最多能寫個萬來字,頂天了,還得是蠅頭小楷。可從一大清早起,李澹就來了,竟讀到了現在,滴水粒米未進,還孜孜不倦。
僮仆放輕腳步,走到書桌旁。此時日光已十分昏暗,再過一會,天就要黑了。他輕輕揭開桌上燈蓋,那鶴腳油燈悄無聲息地自燃起來。
燈光照亮了竹簡,簡上文字并非墨跡,像是利刃刻上去的,李澹好似沒覺察到突然亮起的燈光,時而皺眉苦思,時而神色恍然。
僮仆暗道一聲佩服,對李澹拱了拱手,無聲地離開。
李蟬起初以為,那《珠囊劍經》是女子所作。看了才知道,珠囊并非針頭錦繡,原來是頂上星辰。
他放下手里的竹簡,這才發覺已經天黑了。桌上油燈明亮,也不知是誰點著的。
這時清醒過來,他再看竹簡,既有尋得滄海遺珠般的驚喜,卻喟然輕嘆一聲。
這一聲嘆息,似乎驚動了旁人,他聽到衣袖摩擦紙頁聲,扭頭向西一看,見到一名女子。
女子約莫三十余歲,眼睫映著燈光,眉目清麗,頭發綰成盤云髻,橫插一支玉筆簪。似乎感覺到李蟬的目光,她也轉過頭來,停下筆,對李蟬微微一笑。
到了這時候,書樓中竟還有其他人。
李蟬道:“方才看書入了神,不慎打擾了夫人。”
女子眼神卻很欣慰,“我只是抄書,談不上什么打擾,倒是你,便連有人給你點了燈都沒察覺,應該是讀出韻味了。”
李蟬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竹簡,感慨道:“的確讀出了味道,可惜,這劍經…竟是一本殘篇。”
女子看向李蟬的衣袖,“雖是殘篇,卻與你有緣。”
李蟬注意到女子的目光,不動聲色道:“怎么說?”
女子道:“齊皓月穎悟卓絕,少時見皓月而得道,同輩之中,罕有敵手。他在知境遇上了瓶頸,又碰上了月食,見到五星連珠的異象,又有了感悟。于是寫了這篇《珠囊劍經》。本來,再給他些時日,這劍經一成,他就能入道,可惜卻…死于非命。他的懸心照膽雙劍,流落在外多年,如今又到了你手里,你既持懸心劍,又見了這《珠囊劍經》,想來,該是冥冥之中,自有因果吧。”
李蟬暗自驚訝,摸了摸袖中懸心劍,對女子拱手道:“多謝夫人指教。”
女子點點頭,對李蟬微微一笑,又低頭繼續抄書。
李蟬不便再打擾,收起竹簡,便欲離開,忽然眼神一動。
女子抄著書,身邊卻沒硯臺,那筆不曾蘸墨,卻在紙上寫出一行行文字,好像那墨是從筆里邊流出來似的。
他丹眼一眨,再看女子,眼中驚訝之色愈濃,遲疑了好一會,才轉身離開。
“李學士。”候在書樓外的僮仆,見到李蟬出來,迎了上去,“李學士家中女卷,早些時候便過來了,現在正在翠微亭里等著呢。”
李蟬仍回頭望向書閣內,那女子已被書架擋住了,但仍瞧得見燈光。
他問道:“那位是?”
“學士說的,是袁夫人吧?”僮仆笑道,“學士常來書樓,理應見過她的,不過,這書樓有十二座,李學士看書時,又那般入神,大概是沒注意到她。這位夫人啊,便是袁祭酒的發妻。”
李蟬眉毛一挑,卻沒說什么,收回目光,問道:“方才是你幫我點的燈?”
僮仆笑道:“正是。”
“多謝。”李蟬微微一笑,“翠微亭在何處?”
僮仆抬手指東,“就在那邊,百步外便是,學士拐過那樓,抬眼就瞧見了。”
翠微亭下,紅藥靠著欄桿,懷里抱著個清漆的柚木食盒。她左顧右盼,終于見到李蟬過來,欣喜地喚道:“阿郎!”
李蟬入亭,看見紅藥懷中食盒,便明白了她的來意,但還是有些詫異。兩月間,紅藥雖跟他來過一回,卻顯然對學宮有些畏懼,今天卻獨自過來了。
“阿郎這么晚了還沒回去,我擔心你餓著了,便送了些吃的過來。”
紅藥蹲下,拿起食盒蓋,那食盒構造巧妙,正中間嵌著個筒子,筒里又有個瓷瓶,裝滿熱水。
她拿起一個肉餅遞給李蟬。
“還熱乎著呢。”
李蟬接過肉餅,兩口便吃完,幾乎囫圇吞下。
紅藥笑道:“阿郎這可是餓慘了,不知在學宮里邊看到了什么有趣事兒的?弄得這樣廢寢忘食。”
“的確遇上件趣事。”李蟬拍去手上餅屑,“你日后到學宮來,也不必怕別人視你為異類了。”
紅藥一愣,睜大眼睛,“為什么?”
李蟬問:“還記得文房四妖吧。”
紅藥認真回想,答道:“阿郎說過的,筆君便是佩阿,還有硯神,叫做淬妃,再就是墨女,叫做回…回氐!”她說到這里,皺眉苦思了一會,又連忙說,“還有紙神!紙神呢,就叫尚卿!”
李蟬心道,筆君雖自稱佩阿,但他那通天神通,可不是尋常的筆中精靈能企及的。但文房四神,的確罕見。當初為筆君畫人身時,連筆君都提過,世間雖有墨女,卻舉世難求。
今日李蟬卻見到了。
他回望書樓,“我今日才看到,原來袁祭酒的夫人,便是一名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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