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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印書

  李象先話音剛落,袁崇山暗道不妙。而李象先瞧見袁崇山一皺眉,便把袁崇山的心思摸了個大概。

  他呵呵一笑,慢悠悠道:“大庸國的士子投卷不拘體裁,無論詩詞歌賦還是傳記,只要有文采,就有人買賬。袁殺君送來的這本《山海拾遺》么,寫的是各地志異之事,大概因所錄之事鮮為人知,所以叫做拾遺。這類文章不易彰顯文采,以其投卷的先例不多,但也不至于因體裁吃了虧。若適逢其會,更能讓人耳目一新。可要是,碰上…珠玉在側,就難以引人注目了。”

  說到最后,李象先微微搖頭,翻開手里那冊山海拾遺,瞥見一則記載饒州伏尸鬼的異事。這書的文字倒是精煉,大略一看,偶有三言兩語竟能讓人觸目驚心。不過,這李澹既然與神咤司的人攪在一起,也不是什么惜名的人。他闔上書頁,“袁殺君難得有事托付,本官當然沒有推辭的道理,等到抽出空來,一定會仔細讀一遍。”

  袁崇山看出來李象先有些敷衍,但他就算有抄家的本事,到了有求于人的時候,也知道越是逼迫對方越適得其反,便笑道:“那就有勞李卿了。”說完從桌邊起身,向李象先告辭。

  作為左禁神咤司殺君,袁六耳號稱只要是玉京城里的事便無所不知,實際卻不如傳言那么夸張,近來他被圣人歸京的事牽絆住,這不,文人圈子里的事,人脈廣泛的司宗寺卿就比他知道得早一些。

  正思量著回去派人查清這人的身份,袁崇山又忽然想到,李蟬途經青靈縣,冒充昌平鬼主,那青靈縣明府,可不就是鄭君山?而去年春天,李蟬在望雀臺上刺殺希夷山洪宜玄,背后似乎也有徐應秋暗中相助。

  神咤司左禁每日處理的消息,不比大庸國處理全國奏章的西臺少。袁崇山走了好幾步,才完全回憶起這兩樁有些久遠的事,他心中一動,駐足回首:“李卿可記得兩位大學士作序的那本書的全名?”

  李象先微笑:“我也只是偶有耳聞,不過此書能讓徐鄭兩位大學士共同作序,如今名聲雖然只傳到了司宗寺,想必過不了多久,就該名傳玉京了。”

  袁崇山點點頭,告辭離去。

  李象先將袁崇山送出門外,回到府里。

  李象先的夫人聽說袁崇山上門,提著心在耳室旁聽了半晌,袁崇山一走,便攔住了夫君,連忙問道:“袁崇山來做什么了?”

  李象先冷笑一聲,“這廝不知發哪門子的瘋,竟托我為他的人延譽。”

  夫人露出擔憂的神色,欲言又止,李象先又緩和了臉色,寬慰道:“放心,他袁六耳雖然名聲不好,也不是四面樹敵的蠢貨。”

  夫人松了口氣,這才看向李象先手里的書,隨口問道:“袁崇山要提攜的是什么人?”

  “此人想必不是潔身自好之輩,不然,也不至于跟袁六耳走到一塊去。”李象先搖頭,“不過此人倒有些文才,今天來的若不是袁崇山,我倒是不吝推他一把的,可惜了。”

  夫人見到那書上的字,卻咦了一聲。

  李象先的夫人姓曾,出身書香門第,頗為能干。她打理著李家的產業,其中就有一家書坊。整個玉京城里,有牌記的書坊就有七十二家,此城刻印的圖書,會傳售到整個大庸國,而整個大庸國的書販也云集到此。也因為這些書坊,各州云游到此的文人,也有了鬻文為生的后路,其中名聲大的,一篇文章朝出鏤板,暮傳玉京,價值何止千金。

  近來乾元學宮春試將近,玉京城里佳作頻出,各家書坊也爭相向俊彥們購買文章,譬如名噪一時的謝凝之,若哪家書坊能獨攬他的詩文集,便也能在眾多書坊里脫穎而出了。

  如今眾多書坊里,最有名的,莫過于大相國寺資圣門外專刻經書的長明書鋪與睦親坊南的陳宅書鋪。而李家經營的書鋪,雖有江湖文人因李象先的名聲而常向書鋪供稿,李家書鋪仍只是經營得中規中矩,這讓曾夫人頗為不甘。昨日聽說乾元學宮兩位大學士同為一書作了序,便特地托人打聽了一番,今天又見到夫君手里的書,她驚喜道:“夫君總算是想開了?”

  李象先素來認為夫人開設書坊的事素來抵觸,雖沒阻止,也從不過問。曾氏冷不丁這么一說,李象先一時沒反應過來,而曾氏又接著說:“我打聽到,徐應秋托了睦親坊的陳宅書鋪刻印此書,但似乎還沒完全定下。本想請郎君你去游說,卻擔心郎君你…”她頓了一下,“沒想郎君竟把這書拿過來了…”

  李象先越聽越不對勁,打斷了夫人的話:“你說的就是這本書?”

  曾氏有些疑惑,仍篤定道:“不錯,就是山海拾遺。”

  李象先追問:“那著書的人姓甚名甚?”

  “那后生姓李,表字浮槎。”曾氏也反應了過來,“這書就是袁崇山送來的?”

  “袁六耳這廝…”李象先面色古怪,“莫不是來耍我的?”

  曾氏奇怪道:“既然這李浮槎與兩位大學士關系匪淺,又何必跟神咤司搭上關系,就不怕名聲不干凈?”

  “神咤司左禁雖名聲不好,在玉京卻是手眼通天,這李浮槎有了乾元學宮的門路,還要搭上袁崇山,想來并不在乎旁人眼光。”李象先沉吟,“這倒是個能成事的人物。”

  曾氏抬袖掩嘴,笑道:“夫君的口風變得倒是快,現在又做什么打算了?”

  李象先呵呵一笑,“既然有兩位大學士在前,我便做個順水人情又如何?”

  馬車駛過長街,車夫知道袁崇山素來事務繁忙,于是十分珍惜哪怕片刻休息的空閑,于是使出了渾身解數,令馬車只有難以察覺的顛簸。

  袁崇山在車廂里閉目養神,很少有人知道,這位令人聞風喪膽的神咤司殺君,將禪定修到了十分高深的境界。坐車時除非遇上大事,不然他很少思考,這時候,他卻思索著李蟬的來歷。

  起初他只是奉皇命拉攏這青年,如今已由衷感慨圣人果真是慧眼如炬。作為大庸皇帝的親信,他見過千百個被皇帝賞識的人,要么紅袍加身,要么顛沛流離,不知這李蟬最后又會落個什么下場?

  正感慨間,車廂外傳來吁的一聲呼喊,緊隨其后的是逐漸短促緩慢的馬蹄聲。袁崇山眉毛一皺,在玉京城里,敢攔神咤司馬車的人屈指可數。他掀開車簾一看,卻是李象先騎馬后來居上,攔在了前面。

  “袁殺君。”李象先下了馬,滿臉笑容地等著袁崇山出來,“袁殺君走得匆忙,有些話還沒說完呢。”

  袁崇山離開,笑道:“有話捎人帶個口信就好,怎勞司宗寺卿親自騎馬過來?”說話時,便見到了李象先手里用青絹包裹起來的書,眉梢一挑,以為李象先要將山海拾遺退還回來,不動聲色道:“李卿的意思是?”

  “袁殺君不要誤會了。”李象先笑呵呵道,“袁殺君走后,我草草翻閱,便發現此書文字精要,鞭辟入里。李澹在玉京竟也沒什么名聲,這等明珠,斷不能就此蒙塵。我門下有家書坊,卻不知他是否愿意,把自己的書刻印成冊,傳遍玉京?”

  李象先前后態度變化之大令袁崇山有些愕然,但他識人無數,也只是大笑道:“好好好,我就知道李卿有識人之能!”

  神咤司的馬車到司宗寺卿的府邸去了一趟,兩天過后,睦親坊的陳宅書鋪和臨安坊的李記書坊里,便各出現了兩百冊《山海拾遺》。

  市井里的各大書坊,出售的大都是私刻書籍,私刻書籍里賣的最好的,除了名人詞句,便是香艷文章。《山海拾遺》的書名,在一干《玉嬌梨》、《華宮春色》、《女仙外史》、《天地合歡賦》中并不起眼,本該伴隨大多數無名文人的書作,落入故紙堆喂蠹蟲,卻因為乾元學宮兩大學士作序的噱頭,一售而空。

  先是昌平鬼主之事,此前就在玉京城里有風聲,讓人聽起來雖不至于耳熟能詳,也有些印象。在這書中,眾人又看到了青靈縣那位明府的獨子因救災而死,紛紛嘆惋,幾日之間,就有說書人將這短短幾百字改成了滔滔不絕的一番故事。

  也因昌平鬼主之事,人們讀到書中本來那些因離奇而有些疏遠的異事,也有了切身相關之感。

  大庸國已有二十余年沒鬧什么妖魔鬼怪,此間自然少不得有講述鬼狐妖魔的書籍,卻大都是窮書生為了掙些潤筆費而故作驚人之語,雖然也偶有真正殺過妖,除過魔的僧道,閑來寫過幾筆舊事,哪個見識過的妖魔又能比桃都山一路走過來的李蟬多?原來天下太平,百姓看些志怪只是消遣,今年圣人出關,災妖頻發,原先那些志怪傳奇,就難以滿足百姓了。

  起先《山海拾遺》一售而空,是因兩位大學士作序,又因此書恰好填補了志怪傳奇的空缺,便迅速在玉京城里流傳開了。不識字的百姓,聽說書人口若懸河。識字的嘛,有錢的買書,沒錢的便爭相傳抄,一時間,竟連紙價都貴了一些。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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