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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神仙

  紅衣少女一拂袖,便在眾目睽睽之下沒了蹤影,除了場間僅有的幾名修行者,這在眾人眼里已是神仙手段。當年那位游逸紅塵的神仙人物,題壁畫成碧水,這紅衣少女驚鴻一現,飄然離去,雖沒留下畫作,卻更令人感到神秘。

  謝凝之日前在辛園寫下一篇水上劍書,雖名傳玉京,但那劍書已化作水上漣漪,外人只聞得其名。眼下一見,此君的書法當真劍氣縱橫,恣意瀟灑,有龍蛇騰躍之勢。這書法已是驚才絕艷,既得了昔日書圣的神韻,又自成風格,獨樹一幟。詩題與內容,更叫人詫異得很,那李澹的畫藝究竟有多出神入化,才能這位惜墨君子的第一幅墨寶贈寫他?

  可惜,那幅畫鬼圖被藏入辛園,唐家就算再大度,也不大可能將之出示人前了。至于今天,謝凝之跟那紅衣少女走了一趟,除他之外,也沒誰瞧見了李澹畫了什么。

  東側的席案間,婢女啞然許久,本以為那李澹是個貧寒書生,怎么連他家中婢女,都身具神通法術?她不可置信道:“小娘子,這李澹既然肯把紫玉光讓給謝郎,前些天咱們上門時,他怎么又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真是…”語氣一頓,“窮酸”兩個字冒到喉嚨眼里,又咽了下去。

  韋成君癡癡地望著謝凝之,又想起剛才和姜濡說的話,喃喃道:“是我小瞧那位郎君了。”

  十余步外,姜濡把目光從場間的詩作移向樓上,那紅衣少女原來便是李澹手下的野神,腰間還懸著一卷龍韜符書,竟與當今圣人有牽連,真是來歷不淺。

  西南側的席前,坐著一名黃褐青裙的道人。道人是玉京城鳴犢觀的一名靜主,鶴冠上劍簪從左到右橫插,合應了希夷山尊生惡死的道統。他與友人一邊贊揚那詩作,笑意盈盈,眼神卻瞥向樓上,眉頭微皺,心道,這李澹來歷神秘,聽說只不過年及弱冠,又極擅丹青。

  這倒跟希夷山追捕數月的那名洗墨居主人,有些共通之處。

  幾日之間,碧水軒里的奇事就傳遍了大半個玉京城,那楚樓秀士的第一幅書法,壺梁神木制成的墨,曇花一現的紅衣少女,那神秘的清陵李澹,頻頻出現于玉京人的議論中。一幅幅下帖,也被送到了光宅坊,那破敗了幾十年的園子,登時就有了些名氣,雖稱不得踏破門檻,也時常會有人拜訪,請李澹加入這個詩社、那個學社或是某某丹青社。

  崔含真也再度上門,告稱昊天觀的觀主聽聞了李澹的名聲,愿為他延譽。李蟬婉拒后,崔含真也沒堅持,又介紹了一些投獻的門路。李蟬一一聽過,謝過崔含真,卻沒做投獻干謁的打算。

  大雪那日的午后,掃晴娘用余下的積蓄買來半只豬,用香料和鹽腌了,為過年做準備。又加肉蔻燉了一碗肉湯,李蟬喝過后,騎著黑驢,就去了玉京城東北邊的東明觀。

  徐達聽紅藥說了碧水軒中的事,大恨未能同往,引為一大憾事。這回李蟬外出,便說什么都要跟著去。結果,穿過數坊之后,身上積了一層雪,引得路人紛紛側目,那黑驢后邊怎么跟著個會動的雪團兒?

  東明觀在龍興坊里,經過青羊巷口的學館,前邊就是道觀的正門,今日雪下得雖大,路上人卻不少,大都是從東門出去看東河冰封的。徐達在路上又聽人說起了碧水軒里的傳說,不禁抖去身上積雪,跳到黑驢背上。

  “阿郎,咱既然把紫玉光送了出去,何不留下那小娘子的錢?眼下,哎,咱們連肉都難得吃上一口了!”

  李蟬笑了笑,“捱過這段日子就好。”

  徐達瞇起眼睛,“這玉京城里的士人,都四處干謁,我聽那崔含真說的昊天觀主,便是個不缺錢的,阿郎怎么不去弄些資助?”

  “這錢不是白拿的。”李蟬摸了摸徐達的腦袋,“我若拿了誰的錢,日后他要我做事,我也不好推脫。況且外人一看,你是受了誰的延譽,而高中了,你就成了那黨派中人,不免牽扯出許多瑣事。咱們是來求道,又不是特地來求官祿的。官祿雖好,若被它牽絆住,可就難脫身了。”

  徐達恍然,連連點頭,又看見街邊有間羊肉館子,不由咽了下口水,心中重重嘆了口氣,玉京城哪里都好,沒錢,卻哪里都不好。堂堂雪獅兒君,連一處香火供奉都立不得,每夜蹲在屋頂北望,卻能嗅到大相國寺的燈油味兒,被朔風吹了數里都不散,真是氣煞貓也。

  李蟬在道觀外下了驢,便進了道觀,打聽一番,在觀西的云水院里,見到了寄寓此處的白微之。

  除白微之外,院中還有一名三十余歲的男子。二人喝過酒,桌上還放著臘魚。李蟬一進門,白微之便將李蟬迎入座中,又看到李蟬腳邊的白貓,微微一愣。近日去過兩次光宅坊,也見過這白貓,還問過名字,他奇道:“倒沒見過這么跟人的貍奴,乖巧得很,來來,徐達,過來。”說著,拿起一塊臘魚。

  徐達過去蹭了蹭白微之的褲腳,便叼著臘魚窩到了炭盆邊,白微之則將李蟬迎入座中。

  那三十余歲的男子名喚李西昆,是白微之的友人,當年入京應試,因白家介紹,得了一位北門學士的延譽,中了進士,如今進了蘭臺當校書郎,做著校勘書籍的職事。雖然只是九品官,卻因職位之故,時常能見到當今圣人。

  因白微之日攜一卷的習慣,李蟬早從他口中聽說過李西昆,今日正是請了白微之牽線,與李西昆結識。而李西昆亦從辛園雅集和碧水軒之約里,聽說了李澹的名聲,二人互道身份過后,便是一番寒暄和稱贊。

  又喝過幾杯酒,李蟬便將話題引到白微之今日讀的一卷《洞冥書》,繼而請李西昆幫忙,提出想要進入蘭臺,閱覽書籍。

  李西昆握著酒杯,遲疑了一下,嘆道:“當今圣人求賢若渴,對有才之士極為優待,以李郎之才,要進蘭臺讀書不難,只是…”

  李西昆欲言又止,李蟬以為他是要些好處,說道:“郎君若能幫我這個忙,我一定記下這個人情。”

  “你這卻是誤會我了。”李西昆苦笑搖頭。

  白微之呵呵一笑,“西昆兄平時可不是這么扭捏的人,今日怎么轉了性子?浮槎的為人是信得過的,西昆兄有話直說便是!”

  李西昆略一猶豫,終于說:“我說了之后,請二位不要外傳。”

  炭盆邊的徐達好奇地豎起耳朵。

  白微之笑道:“究竟什么事,要這么藏著掖著。”

  “倒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隱秘。”李西昆道,“只是,近來有個掌讎校對典籍時,發現蘭臺的石明閣中生了蠹魚。”

  所謂“蠹魚”,是蝕書之蟲。蠹魚生在書柜中,是常見的事兒,但蘭臺可不是一般的藏書之地。

  白微之奇道:“蘭臺各處都加持了防火防潮防蟲的靈應法,閣中的書柜,用的也都是無患木,連鬼物都靠近不得,也決不會遭蟲害,怎么會生出蠹魚?莫不是管理疏忽,靈應法失了法力,忘記續上了?”

  “不清楚。”李西昆搖頭,“此事發生后,侍郎當即命人徹查,我等校書郎與正字、掌讎共三十余人,查了兩天,還沒發現是哪兒出了紕漏。”

  李蟬忽然問道:“那石明閣里,收藏的都是哪一類書籍?”

  李西昆不假思索道:“大都是道門典籍。”

  李蟬神情一動,追問道:“蠹魚都毀了哪些典籍,臺中可曾整理好了?”

  李西昆搖頭,“閣中卷帙浩繁,雖已有人處理此事,卻不是近日能完成的。”

  “原來是這樣。”李蟬拿著酒杯,若有所思,“可曾將此案告知神咤司?”

  李西昆微微一怔,“你的意思是,此事乃妖魔作亂?”

  白微之道:“我近來也讀了些志怪之書,若蠹魚生出了靈智,有了妖法,也的確能不懼一般的靈應法。”

  “也有這可能。”李西昆沉吟,“不過,就算如此,而今災妖頻發,京畿各地的妖事都積壓了許多,這蠹魚之禍,雖毀了些典籍,卻算不得十分緊急,就算告知神咤司,也不見得會派人來。”

  “無妨。”李蟬笑了笑,“神咤司若不派人,我到蘭臺走一趟就好。”

  “你?”李西昆微微一怔,乍以為李澹沒聽懂剛才的話。但身為校書郎,他對言語文字異常敏感,一轉念,便察覺到李澹話里隱含的意思。

  白微之亦反應過來,“浮槎,你與神咤司…”

  “圣人給我在神咤司中派了個使職,遣我巡狩京畿。”李蟬點頭,放下酒杯,“西昆兄,我聽蘭臺石明閣的蠹魚之禍,大概與妖魔有關,勞煩向臺中長官知會一聲,我明日便會過去查探。”

  蘭臺建在皇城東邊,樓閣林立。當年妖魔亂世之中,文脈衰微,而圣人西逐妖魔,遷都之后,便旁求儒雅,詔采異人,把前輩后進的文士紛紛召入宮中,又時常到蘭臺親自開辦雅集,命群臣作詩文賦頌,擇其優者,賞賜金帛。如此不遺余力地振興文脈,終于令文教日漸昌盛。

  朝食過后,李蟬被李西昆引著,走進樓閣間。此處建筑威嚴堂皇,四顧盡是丹楹刻桷,青磚上的積雪被掃除得異常干凈,光可鑒人,難怪當年會有學士奉詔作出“金鋪爍可鏡,桂棟儼臨云”的句子。

  宋襄一身緋衣,在閣中接到李蟬。在這位蘭臺侍郎眼里,蘭臺藏書閣中生了蠹魚,多半是哪處靈應法出了問題,亦或是臺中吏員做事有疏漏。但不論如何,在外人看來,都是臺中長官管理不當。朝中官員每年都要考課,而今圣人將歸,距考課之期只余兩三月,若此事流傳出去,他的政事便留下了一筆劣跡。

  這京畿游奕使來的著實不是時候,宋襄不動聲色瞥了李西昆一眼,與李蟬寒暄幾句,便將人帶進石明閣。

  閣中書架皆為無患木所制,異香襲人,最高的書架足有三丈,縱使白日間,也必須燃起水精燈才不至于太過昏暗。

  李蟬從書架間穿過,不時停步四顧。

  當李蟬看到一排書架上方嵌雕的符篆時,宋襄笑呵呵道:“李游奕,這閣中的各處措施都沒出問題,靈應法每月、每季都按時輪換,這些造柜的無患木,也能經久不腐,想來那蠹魚多半是附在誰的衣裳上進來了,但過些時日,終究要被無患木熏死。我看如今京畿各地積累的妖魔之事頗多,李游奕不必在此浪費精力啊。”

  李蟬不答,只問道:“宋侍郎,那些損毀的典籍都在何處?”

  宋襄眉頭微微一皺,暗道難怪神咤司聲名不佳,嘆了口氣。

  “這邊來吧。”說罷,走向閣西。

  穿過重重書架,閣西臨窗處,設有一片案牘。

  案牘間,兩位校書郎,四名正字,正在整理損毀的典籍,見到蘭臺侍郎,遲疑著停下。

  李蟬徑直走到損毀的典籍旁,拿起一本《玉箓齋儀》翻閱起來,一邊問道:“諸位整理廢籍,都查到了什么?”

  一名校書郎看向宋襄,宋襄點頭,那校書郎才說道:“記錄了損毀的典籍目錄,還記下了蟲蝕的頁目。”

  “此外呢?”李蟬仍在翻閱書籍。

  “沒了。”校書郎頓了頓,“這閣中典籍眾多,短短數日,是查不完的。”

  “仔細讀過蟲蝕的字句么?”

  “這怎么可能?”宋襄走上前,“若要一一細讀,費時要以年月為計。李游奕,你這…”

  話沒說完,李蟬卻已合上《玉箓齋儀》,“無需一一細讀,仔細看過幾篇就知道了。”

  宋襄一怔,“李游奕查出了什么?”

  李蟬把《玉箓齋儀》遞給宋襄。

  “宋侍郎仔細瞧瞧吧。”

  宋襄雖有些疑惑,還是接過《玉箓齋儀》翻閱起來。

  案牘間整理典籍的其他人,面面相覷,也各自拿起一本典籍仔細翻看。

  嘩嘩的翻書聲不絕于耳。

  只過了片刻,宋襄望著書上缺失的文字,眉毛高高挑起,喃喃道:“這…”

  場間唯獨李蟬沒有捧書,只轉頭望著那重重書架,“這閣中卷帙浩繁,文字以億萬計,卻唯獨缺了‘神仙’二字。”

  ------題外話------

  病愈,復更了!

  兩天沒碼字,手感有些生疏啊,這章寫得有點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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