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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新居

  兩名神咤司長官撥草削藤,在破敗亭臺中交談一陣,便循著草間的原路離開。

  那舊門吱呀一聲合攏,斷鎖又被掛了回去,守著這賊都懶得光顧的廢園。

  次日,那位陳判事引薦李蟬與戶部司元員外郎雍門周接觸一番,便將租賃廢園的事敲定了。

  說起來,玉京城里寸土寸金,也有其他人曾看上光宅坊里的這片園子,但一打聽,卻知道,當初興建將軍府時,司天監袁監正打園前走過,停步觀望半晌,瞇眼看天,說此園方位,于將軍府而言,既犯暗建煞,又與戊己都天煞交匯,兇上加兇。雖然沒幾人聽得懂那些煞是什么意思,但既然袁監正都說這地方兇,誰還愿意住在這兒?

  于是,那袁監正的寥寥數語,便將這廢園打成雞肋。豪商巨賈瞧不上,尋常人又出不起修整此園的資費,如此荒廢了十余年。

  李蟬付出頭年一百一十四兩的資費,將這廢園租賃下來。戶部員外郎得知這位京畿游奕使要修葺廢園,十分熱情地推薦自己那位任職工部掌固的侄兒,卻被李蟬婉拒。

  辦完那廢園的事,李蟬又去了趟禮部,遞交神咤司右禁的文書,驗明正身后,便以黎州清陵李澹的身份,報上了來年春的乾元學宮考試。

  前后走動,過去兩日。

  入玉京的第三天,李蟬獨身帶著一卷畫軸,再次推開那舊門,進入廢園中。

  廢園不大,占地約一畝,有四處宅基、老槐一株、棋亭一座、枯池一方。

  若要將這廢園重新整飭修葺一番,單是除草,清掃,就至少要幾天的功夫。但那畫軸一展,火精宋無忌鉆入荒草間,呼一下,火焰熊熊。

  那火勢來得猛烈,又迅速熄滅,滿園荒草成灰,老槐與紫藤卻不損分毫。園中堆積的磚瓦、枯池里的青石,歷經一番火浣,又恢復了三分光澤。

  眾妖怪紛紛叫好,唯獨那黑驢,不甘一園美味轉眼成空,直著脖子不停叫喚。

  接下來時日,李蟬便住進南邊倉米巷里的邸店,畫好了那修園的圖紙,妖怪們在蜃氣遮掩下,晝夜動工,砌墻立柱,加磚添瓦。

  一車車櫸木、杉木運進園中,附近的百姓雖訝于那犯煞的廢園有了主人,卻不知園內變化。

  但隨著天候漸冷,槐葉初凋時,幾座黑瓦硬山頂,便逐漸從那廢園的老墻里冒了出來。

  立冬過后的第九天,玉京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細雪落到黃土、黑瓦上,悄然融化,凝作薄薄一層霜殼,又在霜殼上積出半寸薄雪。

  硬山頂的黑瓦覆上了一層素白,屋頂西南角,修長的手指拿著一片黑瓦,蓋到房頂最后的空處。

  蓋完這最后一片瓦,青年收回手,躍下屋檐。

  鴉千歲繞梁而飛,徐達追逐,兩道身影一黑一白,忽隱忽現。階前,宋無忌窩在銅炭盆里邊,眾妖怪圍聚成一圈,蹲在盆邊取暖,慶賀新居落成。

  吵鬧聲里,掃晴娘看了一眼屋頂那片尚未積雪的瓦沿,又顧眼四周,身旁的主屋,東邊的庖屋跟柴房,西邊的書房、客舍都已建成。墻用的是舊磚,還沒糊紙,粱椽用的是新木,尚未刷漆。窗間門內,家具還缺著。只待補上生活所需的物件,就能住人了。

  園東的棋亭已清掃干凈,西邊的枯池經疏通后,本來蓄了一層池水,眼下已結出薄冰。沿墻處,被紅藥劃出了許多多處花圃,買了些木芙蓉、點絳唇、龍膽和獐牙移栽過來,沒見開花,只在斑駁墻面下染出了幾分綠意。

  掃晴娘微笑道:“流離這么些年,如今也算是有家了。”

  紅藥腰間藥鋤沾著土,望著那些花圃,滿心歡喜,“這比洗墨居都好些呢。”

  李蟬蹲到火邊,搓著手,“日后手頭寬裕了,咱們便買下這園子。”

  涂山兕拍去袖口削椽子沾上的櫸木屑,“租園買木材,便把錢花光了,桌椅床柜還沒影兒。”

  鴉千歲飛到那新瓦上,徐達不再追,從梁上躍下,叫道:“俗話說得好,車到山前必有路,錢到用時方恨少啊!”

  紅藥糾正道:“俗話可不是這么說的…”

  外邊傳來敲門聲。

  眾妖怪隱去身形,唯獨徐達和鴉千歲,一個待在房頂上四處觀望,一個留在火盆邊烤火,李蟬起身沿青磚路走向園門,兩側園土積了草木灰,一片烏黑。

  門外的人是陳皓初、倉曹的一名佐史和兩個差人,一匹馬,一輛牛車,車上裝了許多箱匣。

  交談幾句,李蟬便將眾人引入園中,佐史吩咐差人搬箱。

  那馬四腿覆蓋長毛,通體俱黑,陳皓初摸著馬鬃道:“這旄馬可是西蜀巴蛇山的名馬,踏蹄如飛,說是妖類都不為過。足下那頭黑驢,看著不像什么名貴品種,應該就是農人家里的尋常黑驢吧。”

  李蟬笑道:“正是見它憨傻,所以買來。”

  陳皓初笑道:“如今那憨驢也該歇著了。”

  說著,陳皓初牽馬越過門檻。

  那旄馬體格雄健,眼神靈動,看見枯池邊覓草的黑驢,眼神一掃而過,又見到主屋階前那窩在火盆邊上的白貓,馬目一愣,停步不前。又瞥見屋頂黑影,抬頭見到一只烏鴉飛過,旄馬鬃毛起伏,畏懼地嘶鳴一聲,仿佛前邊有什么可怖的東西,連連后退。

  這馬勁奇大,陳皓初縱使是先天高手,也費了不少功夫才扯住韁繩,一番折騰,旄馬退到門外,才恢復平靜,卻怎么也不敢再靠近那院門一步。

  園里,黑驢低頭尋食,嗅過階前石縫,用鼻子拱開壓住繡墩草的白貓。白貓不耐,揮爪作勢欲打。黑驢嚇了個激靈,愣了一會,打了個響鼻,又繼續低頭亂嗅,渾當無事。

  門外,李蟬笑道:“那憨驢也挺好使。”

  陳皓初牽著韁繩,奇道:“怪了,這馬性子不烈,怎么今天…”

  李蟬道:“陳判事把它牽走,折成別的吧。”

  “也好。”陳皓初有些尷尬,干咳一聲,“李郎若不要,我把它牽到騎曹去吧,按市價,約莫能折成十匹五色縑。”

  “有勞。”李蟬一笑,轉身指引佐史等人搬運箱匣。

  待那些箱匣搬好,空屋裡也充實了一些,佐史拿著一冊庫簿,點算了賞賜之物,布帛有織金錦兩丈、天香絹三匹、五色縑五匹。原本有旄馬一匹,卻與李蟬無緣。除此之外,又有四種茶葉,分別為明月、碧澗、雀舌、紫陽,各三斤。又有紅袍綠靴一套,白狐裘一件。龍韜符書一張。

  陳皓初送完賞賜,帶人牽著那十匹五色縑離去,妖怪們又再度現身。

  紅藥一樣樣算賬,嘀咕道:“一匹五色縑大約四五貫錢,加上那慫馬,十五匹五色縑,約七十貫錢。天香絹一匹八貫錢,三匹二十四貫。織金錦可值錢了,咱們最好收著…”

  李蟬拿著一張泛金的黃帛,帛書上有許多篆字。這龍韜符書有龍氣加持,能辟邪、轉運,也是帝王恩寵的象征。他看了幾眼便放回匣內,“做幾件合身的衣裳,余下的再賣了吧。”

  紅藥點頭,“阿郎到了玉京,總要穿得好些。”

  李蟬道:“我不穿這些,你們穿就行了。”

  紅藥睜眼,連連搖頭,“何必穿這么貴?眼下可沒這必要。咱們一路東行,已經沒錢了,這些賞賜雖然不少,可咱們連家具都沒買呢。阿郎的俸祿每年七十石…”

  說著,她拿出一本簿冊翻開,算計道:“除了七十石,還有四頃職田,每畝換成粟米兩斗。還有月俸錢四千一百,除了這些,還有每月給的食料,酒、細米、粳米、面、羊肉、醬、醋、瓜、鹽、豉、蔥、姜、葵、韭、山茱萸…還有春冬的炭…還有每季給的禳災、避蟲、溫水、警盜靈應法…”

  算了好一會兒,她說道:“阿郎俸祿雖不少,咱們卻是入不敷出的,更何況那判事還說,如今逢上災年,連皇后都穿洗過的衣裳了,朝中大員也領頭自愿減少俸祿…”

  徐達扒拉著紅藥的裙角,“什么叫穿洗過的衣裳,那皇后穿過沒洗的衣裳?還是跟咱一樣,從沒穿過衣裳?”

  “去去。”紅藥抬腿撥開徐達,“宮中貴人從來只穿新衣裳,穿過一次便不用了。洗過的衣裳,又撿起來穿,可算是難得的清貧了。”

  徐達貓眼溜圓,“啊這,這也清貧?”

  紅藥道:“這對百姓來說是尋常事,對貴人來說可不就是清貧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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