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鴉千歲向北飛逃,白貓遠遠綴在后邊,時而穿入石隙,時而隱與樹蔭下。
李蟬回頭一瞧,祠堂里的神牌被明焰吞沒。他一踏足,便高高躍起,跨過六丈之距,落到學塾的屋頂上,身后孤煙直上,群鴉盤旋。
祠堂正門口,剛逃出來的神咤司校尉仰頭遙望火勢,只見到一片極淡的蜃氣飄過,被西風一吹就散。心有余悸之下,他握緊橫刀,帶領部下匆匆離開。
李蟬如兔起鶻落,快逾奔馬,雖動作輕盈,每每提縱身形,便在地上留下寸深的腳印。
他在祠堂北邊的山坎上稍作停頓,目光掠過一片竹林,便見到大片田畝與農舍,還有一片高宅深院。這蔣氏祠堂北面,是牛首山腳下,自先朝開川澤之禁后,這片地界就成了巨賈之家的私產。
李蟬躍下近六丈高的山坎,落到一半,當空一踩,仿佛踩到一根看不見的魚線,向前彈躍,落到一株高三丈的山青竹巔。麻藤履下滑,擦斷數枝竹條,壓彎竹身。下一刻,蓄勢的山青竹竿彈起,那一襲青衣也穿過微黃竹葉,飛鳥似的落到另一邊。
李蟬便這樣穿過竹林,到了田畝的阡陌間,拔足飛奔。經過那高宅深院時,忽聽到一陣唱著“落日平林噪晚鴉”的歌聲。他腳尖一點,落到一樹梧桐傍著的院墻上,朝里邊看去。
宅中掘有一方池塘,滿塘芙蕖,碧葉妃花。時值深秋,別處荷花早已凋殘,這兒的卻景象卻好似盛夏。若看得仔細,便能發現荷葉掩映的池塘中央,有一座風水鎮物,是個石雕的火獼猴。冰涼秋水自鎮物底部汲入,噴出后,就成了仲夏膏澤。
那一池芙蕖,便在這暖水間生長出來。三兩名錦之人在池邊設案而作,婢女在一旁用清晨收集的荷露煮酒。案前舞袖蹁躚,歌女正唱著“囊篋消乏”,“米糧增價”等詞句,引得院中人長吁短嘆。
青靈縣民生凋敝,這邊廂琴歌婉轉,紅藥坐在墻頭,遲疑道:“災荒沒禍及此處么?”
“誰知道?”李蟬搖頭,朝北邊一望。桑槐梧桐間,白貓的蹤影一閃而過,他不再耽擱,縱身離開墻頭。
院中飲荷珠酒的錦人若有所覺,朝東墻一望,只見到幾不可查的蜃氣與飄落的梧桐葉,目光略一停頓,便毫不在意,繼續聽曲。
李蟬過了那高宅深院,登上宅院臨傍的牛首山。山腰處有一間因堪輿家說阻了龍脈而被棄置的廢亭,亭柱上“樹杪玉堂懸”的題詩本就字跡斑駁,此刻字旁又多了一道貓抓的爪痕。
見到那貓爪痕,李蟬終于停步,走近那灌木高柯掩映的亭子里,拂去石桌上的落葉,取下腰間畫軸。
“就在這兒了。”
九尾鴉飛越十余里地,穿過秋林,落到一枝梧桐上邊稍作休息。它轉動腦袋,警惕地四處打量。正在這時,低伏在樹后的白貓一躍而起,撲向黑鴉。
黑鴉受驚,振翅飛起,紅豆眼中死死盯住白貓,頗為惱怒。它雖已吞食九千歲死氣,但這九千歲幾乎盡是人之死氣,這言判生死的妖術,也只能施諸于人。眼見白貓撲到了前邊,它便調轉方向,向南側飛去。
又是一路追逐,那肥壯白貓的靈巧遠超黑鴉的意料,不知覺間,便飛回了已經過的牛首山腰。情急間,黑鴉并未察覺到籠罩了整個山腰的蜃霧。它見到前方空蕩的廢亭,卻生出莫名的警兆,想從廢亭西側飛過。翅尖剛掠過六角亭破敗的檐尖,一道匹練般的雪亮刀光便從蜃氣中劈了出來!
刀光險險擦過喙尖,黑鴉不由大驚,急急斂翅躲開,調轉方向,一頭鉆入亭間。
那空無一人的廢亭里,卻沒有題詩的老柱與殘梁,也沒有落滿枯葉的棋桌。里邊一片混沌,竟像是丹青二色混淆成的一個大染缸。
黑鴉栽進丹青二色的混沌里,下一刻,那黃喙又刺破混沌,眼前天昏地暗。
天邊殘陽將落,暮光如血,潑灑林間。巢間,烏鴉剛剛破殼而出,對著暮色張大嘴,卻叫不出一聲。
鴉父從枝間飛至,銜著從道旁餓殍肋下啄來的一絲腐肉,喂入幼子口中。
這只天生不會發聲的幼鴉,在腐肉喂養下,羽翼迅速豐滿。它雖不會叫,卻天生就比同族大些,翅膀更有力,知覺也較同族更加敏銳。
每有生靈將死,死態尚未外露,它便會到其身邊,遠遠觀察。
有的生靈上一刻還活蹦亂跳,下一刻便一命嗚呼。有的則行將就木多日,才掙扎著吐出最后一口氣。待這些生靈死去時,它總是第一個食其腐肉的,待它飽腹而去,其他的同族才姍姍來遲。
烏鴉就這樣生出靈智,它隱約覺得自己曾經歷過這些事情,但從將死之人的喃喃自語中,它得知,世間有靈眾生,都會產生這種似曾相識的錯覺。
它就在這太平之世里,在青靈縣周活了二十年。同族活到這年頭便已老得掉毛,若不出意外,它再活幾十年也要死去。
亂世卻不期而至,無數人病死,餓死,同類相殺而死…它啄食腐肉,亦食人之死氣,短短數月間,便長出九根尾羽。
它只在枝間墻頭俯觀死者,并不沾染生死事,卻已逐漸洞明死之本質,忽有一日,它覺得自己也可以啼叫了,嘗試時,喉間醞釀的,卻不是“哇”的一聲,而是一個“殺”字,于是不再張喙。
縣東義莊里邊,死人眾多,它帶領同族棲居祠堂內,一場突如其來的烈火,令它險些啼出第一聲,卻被一雙丹青眼嚇走,逃竄一番,便撞入一片丹青二色的混沌之間…
廢亭的棋桌上,畫卷展開,妖鬼圖間,多出了一抹鴉影。
李蟬撣去畫角的一片落葉,收起畫軸,“這妖怪雖食死氣,卻不好殺生,勉強也算個善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