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大庸皇帝看起來并無怒意,但曹赟一聽到那句問話,心就掉進了冰窟窿里,今夜妖襲的問題,到底還是出在了那壁畫上。他喉結上下一動,嗓子里擠出來一個名字:“李蟬。”
曹赟當然知道,圣人要問的不止一個名字那么簡單,他咽下一口唾沫,繼續解釋道:“這事情的始末說來也不復雜,就在九天前,萬靈朝元圖在夜雨中顯靈,下官率人查看,發現那蒼狴圖似乎受了風雨侵蝕,損壞掉了。眼看就快到了圣人祭祀太廟的日子,下官只怕這壁畫受損,有損朝廷威嚴,便自作主張,尋來一位畫師。那畫師便叫做李蟬…”
李忽然問:“他年紀多大?”
曹赟一愣,不知圣人為何關心李蟬的年紀,思索了一下,答道:“他自稱是青雀宮弟子,修行者大都駐顏有術,下官僅從外貌難以揣摩,但看他的模樣,大概只是年及弱冠。”
“青雀宮?”李黑蠶般的濃眉微微一動,“繼續說吧。”
曹赟道:“這位畫師當時三日觀盡萬靈朝元圖,就把萬靈朝元圖記下了,又只用了一天,把此圖描摹下來。當時只見他站在這墻下,凌空揮筆,也不用丹青,那蒼狴圖又恢復了原狀,大概是用了道門的神通手段。”
“修繕了這萬靈朝元圖后,他便離開此處。下官四天前去看過他一回,他就在半日坊里開了一間筆墨齋,那筆墨齋的名字叫‘洗墨居’。”
“洗墨居。”李看向曹赟,“這事有多少人知道?”
曹赟小心翼翼道:“當時幾位有名的丹青手去洗墨居里,倒是鬧出了一些動靜,但宮中壁畫受損的事,我已知會過當時在場的人不要外傳,當時在場的除了李蟬外,還有幾位畫匠,都在北門圖畫院待過,都是有方寸的人。”
李道:“此事你只當沒發生過,日后不得向他人提起。”
曹赟微微一怔,到現在他還沒明白,圣人對那修畫者到底是要賞還是要罰。他暼到旁側的宮人,忽然發現從這場問話開始時,圣人身旁的隨侍都避嫌站到了遠處。曹赟心中一緊,連忙正色道:“下官一定守口如瓶。”
李點點頭,“你去吧。”
曹赟一直察言觀色,到這時才能大致確定,圣人似乎的確沒有怪罪的意思,終于心弦稍松。又不禁為李蟬擔憂,卻無法提醒,只能暗嘆一聲。
行宮總管在匆匆離開離開,大庸皇帝仍站在夜色中,打量那傾頹的宮墻。宮人提燈站在墻畔,燈光下,隱約照亮那青色畫影。不遠處,收拾亂象的人往來紛紛。李望畫良久,抬起頭,一顆淡黑妖星光芒晦暗,高懸在西天夜幕之上。
一夜騷亂過去,宮中氣氛仍然凝重,舊皇城東宮北面,絳雪琉璃壇里的太平花卻不負其名,仍然開得茂盛。絳雪琉璃壇西側,刻載御詩的碑亭畔,宮人站在承著朝露的海棠葉下,守著一條小徑。小徑后邊轉過一道墻,就有一間別殿,是圣人幼時住過的地方。自從圣人奪嫡嗣位以后,這別殿便改成了潛龍邸。
一陣腳步聲從碑林西邊傳來,宮人側目一看,來者身穿六首蛟服,腰挎一柄綠鯊皮鞘的長刀。能在宮中帶刀者少之又少,見到那身衣服,宮人便知道來者是右禁神咤司殺君,袁崇山。宮人望向袁崇山時,袁崇山的目光也移了過來。袁崇山目光一掃過來,宮人頓覺渾身涼颼颼的,仿佛從里到外都被看穿了,沒穿衣服一般。
神咤司分左右二禁,左禁主管巫蠱鬼狐之事,右禁則主管打探情報。這位袁殺君又有袁六耳之稱,傳聞上一任中臺右肅機,前一天晚上與友人在家中飲酒,酒醉后當年圣人奪嫡之事頗有微詞,此事當晚就落入袁崇山耳中,次日早朝,那右肅機便被貶到邊州,可見這位右禁神咤司殺君的耳目簡直是無處不在。
宮人只想對袁崇山敬而遠之,但還是掛起笑容,等著袁崇山過來,他說:“袁殺君來了,圣人正在潛龍邸外等你。”
袁崇山點點頭,踏上小徑。
他經過一片海棠林,便見到李背影站在魚龍池邊,正對著潛龍邸的羨魚臺。這位大庸皇帝此時獨身一人,沒帶隨侍。
袁崇山喚了一聲陛下,走上前去,李仍望著潛龍邸,說道:“朕已二十多年沒回到這里,今日一清早,就把附近都逛了一遍。這地方雖然一直有人打掃,但屋子到底是要住人的,久未住人,打掃得再干凈,也沒了什么人氣。記得當時這池里,鯉魚還很多,如今卻只剩下十余條。朕最喜歡的那條火中青,也沒了蹤影。”
袁崇山望向羨魚臺,這臺子本來叫做戲魚臺,被圣人改成了羨魚臺,他說:“記得圣人六歲時,觀魚龍會歸來,便在這臺上說出了‘愿天下魚龍,皆入我池中’的句子。果然帝王之氣是生而有之的。”
李背著手,感慨道:“若不是當年閬哥因這一句話就猜忌朕,朕也不一定會被逼到皇位上。”
袁崇山道:“下官不該提起這個。”
“無妨。”李抬手,身側有海棠垂枝,他摘下一片葉子隨手扔進池里,“是朕想起了一位故人,一時有些感慨,才說些往事罷了。”
袁崇山暗暗猜測,不知是哪位故人勾起了圣人的回憶,又聽李說:“今早喚你過來,是要你去查一個人。”
袁崇山道:“何人?”
李道:“洗墨居主人。”
昨夜妖襲的亂子,到現在還沒有完全平息,整個神咤司已連夜在玄都搜集消息,只為查出那場妖襲的因果。袁崇山自然以為,圣人口中的“洗墨居主人”,與昨夜的妖襲大有干系,甚至就是元兇。他問道:“是否要將此人抓起來?”
李道:“錯了,找到他以后,將他拉攏過來。”
袁崇山微微一怔,比起昨夜的妖襲,圣人竟要先拉攏這位洗墨居主人,這洗墨居主人是什么來頭?“洗墨居”三字,聽起來倒像是筆墨齋的名字。他問道:“要帶他入宮面圣么?”
李望著水上葉片蕩開的一圈圈漣漪,“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