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郎君遠望宮墻內,這兌岳雖在墻中,周回卻足有六里,高數十丈,與真山無異。
白衣郎君抬袖,指向山間樓觀中的一座六角亭,說道:“當年亂世之中,大庸明帝集三萬工匠,采浮玉、壺梁、希夷、丹凝、云龍、仇池、瑤琨、靈璧、絳霄、芙蓉十大名山之石,建成這座兌岳。當年兌岳落成后,大庸明帝便那綠萼華亭里稱贊此山乃‘天造地設,神謀化力,非人力所能為者’。”
駝背老者并無觀景之心,他看了一眼兌岳,又環視四周,微風拂面,夜空下有華幢飛燈飄過。他說道:“看如今的形勢,不出兩日,玄都便能鎮壓亂象了。”
白衣郎君并不在意,說道:“無妨,這本就在意料之中。便連生而同源的虞淵十二氏之間,都明爭暗斗了幾千年。其他族類,又怎么可能完全聯手。如今這大庸皇帝尚未出關,既然事情還有回旋的余地,哪個又肯真的站出來當出頭鳥?”
白衣郎君所說的話語,與日前見呂紫鏡時說的截然相反,但顯然這時說的才是真心話。他繼續說道:“無論青丘還是象雄,在玄都布置棋子,不過是為了警告那大庸皇帝收手罷了。不過既然各族有顛覆玄都的意圖,玄都便不得不防。如今玄都大部分兵力,都被神道布防牽制住了,想必此時,他們也該察覺到了各族布置在玄都的嘍啰只是幌子,但各族妖魔做出這些牽制,對我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他望向宮城內的兌岳,“當初明帝建成此山,耗費甚巨,時人皆謂他不顧民生,好大喜功,卻鮮有人知道,明帝這兌岳,是為了鎮壓一處地眼。若說天地氣脈是水渠,太山、桃都便是兩大閘口,而這地眼,便是一道渠眼。所謂地發殺機,龍蛇起陸。地眼一旦動蕩,便會引發地動,屆時無論是宮城還是玄都各大坊市,都將傾覆于地動之下。”
季夷九說到這里,停頓下來,望向駝背老者。
面對季夷九的目光,駝背老者佝僂身軀,說道:“郎君的意思我早已知曉,我壽元將盡,與其爛在虞淵下,不如最后再幫郎君一把。”
季夷九望著駝背老者,駝背老者名為玄照,是虞淵十二月氏中的玄氏族老。也是季夷九最親近,也是最忠誠的臣屬。顛覆玄都的事,季夷九謀劃已久,已設想過許多次,但真到了這時候,他還是胸口有些發悶,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不舍。他深吸一口氣,不再看駝背老者的臉,目光移向兌岳。
“大庸國為保守地眼的秘密,這兌岳之中只有一名護山人,此人名叫黃岐,出身自乾元學宮,他出手次數不多,但修為大概是知境上品。除此人以外,守衛這地眼的最主要的壁障,便是李承舟的那一幅《萬靈朝元圖》。”
說出“李承舟”的名字,季夷九呼吸都變得凝重起來。季夷氏極重名姓,虞淵傳言,季夷氏縱使身隕,只要呼喚其名,該季夷氏未散的真靈便會在影子里復生。
他蹲了一會,又繼續說:“有此圖在,當世鮮有人能攻破巽寧宮。不過二十二年前,呂紫鏡破誓出世,與李承舟斗了一場,當時呂紫鏡在這宮城東側斬下一劍,斬出了這大陣的唯一一道破綻。”
“多年以來,各族試圖潛入巽寧宮的探子,從未有生還者。日前涂山氏派出部屬,從那大陣破損之處,夜探巽寧宮,當時萬靈朝元圖已被激發,圖上畫影甚至追出了宮墻,但還是被那狐女逃了出去。據涂山氏的消息,那狐女血脈駁雜,天賦不佳,卻能從《萬靈朝元圖》下生還。那狐女雖逃得沒了蹤影,但呂紫鏡那一劍,的確將《萬靈朝元圖》斬出了一道不可彌補的缺憾。”
“我前日不惜以身犯險,拜訪了呂紫鏡。他雖遁世已久,心性卻沒有變化。既然他不出手,那《萬靈朝元圖》的破綻,就無人可以彌補。玄老顯化原形,施展法天相地之術,從那破綻撞進去,撼動兌岳,便可使地眼動蕩,震動玄都。”
駝背老者佝僂站在夜風里,大妖若在玄都現身,與送死無異,他看著白衣郎君平靜的態度,感慨道:“當年九郎君剛出虞淵時,性子還頗為柔弱,不叫我離開片刻。也沒過多少年,如今九郎君卻已有了虞淵之主的風范。虞淵十二氏貌合神離已數千年之久,我活了千余年,跟過三代虞淵氏,這情況一直不曾好轉。若九郎君能攔下人皇,不讓他出關,此舉便足以服眾。我若能助九郎君再統虞淵,讓十二氏上下一心,也不枉這千年歲月了。”
季夷九低聲道:“時機已至,且去吧。”
“九郎君,保重。”
駝背老者對季夷九拱拱手,便穿著那一身麻衣,走下望岳坡。他剛踏上宮城附近的石道,后邊傳來一道呼喚:“玄老!”
駝背老者轉頭,月下,坡上,白衣郎兩袖相擊,跪地一拜。虞淵最敬日月,這是季夷氏的拜日禮。
駝背老者面露笑容,推手一拜,轉身離去。
一隊巡邏的城衛提燈從不遠處走來,遠遠見到一個身影在靠近宮墻,連忙大喊著接近。待靠近了,幾名官兵看見那麻衣老者身形佝僂的孱弱模樣,又愣了一下。
一名城衛喊道:“干什么的!”
駝背老者一笑,臉映著幽微燈光,嘴里不剩幾顆爛牙。那麻衣內的軀體膨脹起來,越脹越大。霎時間,燈籠的光便一道龐大的陰影遮住,幾名官兵提著燈籠,在恐慌中仰頭,看向那陡然出現的龐大妖物。
那雙頭妖首幾乎可探入云中,吐出鮮紅歧舌,將遍布青鱗的長頸伸向宮墻內,鐵鑄般的漆黑龜背將朱墻擠得石屑崩飛,兵刃般的勾爪則刺入地底,轟然犁出數道水渠般的深溝。堅硬的地面,在這山岳般的妖軀下,竟如水一般柔軟,被擠出道道波紋。
“妖襲!”
“妖襲!!”
墻下城衛聲嘶力竭,卻站立不穩。倒地時,一名城衛勉力拿出號角,用力吹響。角聲仿佛喚醒了整個舊皇城,那妖軀便在接連響起的嗚嗚聲里,悍然撞向宮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