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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三:殺人

  玄都城戲子雖多,唱得好的,屈指可數。

  玄都人認得唱《南嶺妖婦》的程玉,認得程玉當做接班人培養的金龜兒戲班的那位青旦,認得紅袖招花魁沈欺霜。卻鮮有人認得此時站在臺上的一襲青衣。

  忽然望雀臺近處,有人睜大眼,仔細看清那青衣的模樣,驚呼道:“啞娘!”

  話音剛落,又急忙改掉這蔑稱,喊道:“是顧九娘!”

  “誰?”

  “甘棠巷的顧九娘!”

  “顧九娘!”

  一聲“顧九娘”,仿佛往干草里投入一點火星,轟一下,掀起一股炙熱浪潮。

  先是望雀臺下的人高呼這名字,呼聲繼而席卷數坊。

  “九娘!”

  “九娘!”

  呼聲吹開騎云橋頭表木上的布條,揚起街邊的酒招子。觀戲的人群里,一名少女抬頭看向望雀臺。少女頭戴烏青假髻,穿一身靛藍深衣,雖衣裝和俗家女兒一樣,手在袖里,卻捏著一串佛珠。

  望雀臺頂,青紅旗激蕩。乙午座的花梨木椅上,洪宜玄獨坐觀戲。他穿一身黑色鶴氅,腳踏望月履,身上似乎未帶兵刃。魚龍會未開場,他便上了望雀臺,但并沒有觀戲的興致。只因望雀臺是玄都第三高處,其高度僅次于得月樓與舊皇城大內。在此臺邊,可將玄都城西北部盡收眼底。但那青衣一上場,他的目光也隨著眾人,聚到那一襲青衣上。

  那青衣的唱法,與其他戲子不同,引頸而歌,喉間素白衣領遮蓋下,有妖異符紋若隱若現。她忽然低下頭,一張口,青影乍現,穿過清明天光射向觀戲臺,猶如一道水痕。場間看客精神一振,難不成這曲子還有變化?乙午座上,黑衣道人并未多想。只在一眨眼間,那妖異青影射到近前,黑衣道人面色大變。

  錚一聲,一道雪亮光芒自黑衣道人腰間騰起,將那青影截下,離他眉心僅半尺之距。

  青影霎然消弭,幾縷劍氣潰散,旁側瓜果開裂,席案上乍現淺痕。

  那雪亮光芒輕易擊散青影,卻也勢頭一滯,能夠被人看清,是一柄七寸短劍,劍刃白如霜雪,銘刻“懸心”二字。

  僅滯澀一剎,短劍再度化作雪亮劍光。

  只因那第一道青影之后,又是第二道、第三道青影!

  臺上緊鑼密鼓,仍未停歇。

  忽有看客大喝:“采!”

  往年也有戲人藏身臺下,待戲目進行到中途,假扮成看客,與臺上人共演。今日這一出斗劍的戲目,比剛才那一出透劍門,何止精彩百倍。也不知這兩人何時在場中懸起的魚線,又用了什么手法,這青白劍影,一來一去,竟像是真的飛劍。

  這一切只發生在眨眼間。

  洪宜玄死死盯住臺上那一襲青衣,從身入玄都的那一刻起,每次入睡,都在床下貼好符咒,每踏入一間屋子,都會提防門后梁間。他明白遲早會有人對他出劍,卻從未想過,這一劍會來自望雀臺上,來自一個青衣戲子。

  他不知道這女人什么來歷,不論是乾元學宮的人,還是奉宸軍中高手,既然對方敢當臺出劍,就一定不是易與之輩。

  他全身心傾入那柄雪白短劍。

  八方天地氣機流轉,猶如弦線,若隱若現。

  人間蒼生,皆在見境,都可以感知萬物流轉之機,區別只在多寡。若說天地如琴,見境眾生,僅可觀琴而已。種道者,便能撥動一弦。

  洪宜玄并指如劍,揮手,黑袖揚起,一線天地之弦彈動,那雪白小劍猶如弦上弓箭,霎然射出,不遺余力。

  雪白小劍絞碎第二道妖異劍氣,毫無阻礙,輕易得出乎洪宜玄的意料。這劍氣,只比勁弩強一些,與飛劍一碰就碎。不像是修行者的神通,倒像是身無法力的左道中人,借外物撥動天地元氣的拙劣手段。不過虛實交雜,是斗法的常用手段。雪白飛劍又絞向第三道青光,洪宜玄仍不分心。眼角余光,卻暼到一抹紅影。

  那舞劍的紅生,只在初登臺時令人有些印象,后來便不引人注目之處。比起那青衣的歌聲,她的劍舞太過稀松平常。甚至于大部分人都忘了,與青衣一同上場的,還有一個舞劍的紅生。不知何時,她已在觀戲臺里,執劍刺向黑衣道人。

  那劍朱漆銀柄,模樣倒也逼真,卻是紙做的,遠不如金鐵那樣硬挺。這一劍,卻被紅生刺出決然氣勢。

  黑衣道人全心操縱飛劍,無暇分心,右手仍在掐弄劍訣,天地琴弦彈動,雪白短劍斬向第三道青色劍氣。左手一揮,袖中黑氣騰騰,鉆出十余鬼影,撲到紅生身上。

  紅生卻不顧袖鬼咬開她肩頭,肋下皮肉,刺向黑衣道人前胸。黑衣道人只來得及抬臂一格。那紙劍劍勢一變,劍身觸肉,那銀漆泛上妖異青色,悄無聲息,就變成一柄黝黑小劍,唰一下,便將黑衣道人左小臂從中斬斷!

  鮮血噴涌,半空中雪白小劍亦隨之一顫,嗡一下,劍周天地琴弦顫動,黑衣道人似乎也受其擾動,氣息一滯,口鼻溢血。他右手勉力掐動劍訣,雪白小劍遲澀轉身,未及射出,那黝黑劍刃便刺入他胸口。

  鮮血噴涌,一片猩紅。原來修行者的血,不是銀的。聶空空握緊眉間青,心想,這皮肉,也比普通人結實不了多少。劍尖越扎進去,就越軟,軟得像豆腐。

  里邊那個東西,撲通亂跳,不也是一個肉做的心嗎?

  “你有什么了不起的。”聶空空滿臉血跡,卻笑了起來。

  握緊劍柄,一擰。

  半空中,雪白小劍陡然墜落。

  袖鬼驚惶逃竄。

  黑衣道人喉嚨里咯咯響兩下,聶空空抽劍,再捅進去。

  一下,兩下,三下。

  觀戲臺上,一片死寂。

  戲臺上,青衣喚道:“走了!”

  聶空空正要捅第六下,聞言停住動作,低頭看了一眼氣息已絕的黑衣道人,抬袖往臉上一擦,非但沒擦去血跡,反而半張臉都染了血。她轉身便走,目不斜視,瞥見那雪白小劍,腳尖一挑,小劍打著轉,高高飛起,被她接入手里。她縱身,單手攀住戲臺邊沿,一翻身,跳了上去,走向鬼門道。

  背后的傷勢這時才火辣辣地疼起來,那些目光像鹽一樣,灑在背后,聶空空硬生生按捺住回頭的心思,按捺住焦急的腳步,走得不快不慢。

  觀戲臺上,乃至望雀臺下,數百道目光聚在紅生身后。紅生并不回頭,跟那青衣,走入鬼門道。

  一過鬼門道,聶空空腿一軟,大口喘氣。

  戲臺后,蜃氣彌漫,局面混亂。

  李蟬匆匆解去那礙事的青衣水袖,腳步不停,低喝一聲:

  “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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