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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神圖

  周蒙連忙回答:“仙師請問。”

  洪宜玄道:“濮水府君死于何人之手?”

  周蒙頓了一下,囁嚅道:“我…我的確不知。”

  洪宜玄瞥他一眼,道:“自濮水府君被害到神女廟中妖孽伏誅,其間足有九日,香客求靈應而不得,你作為廟中靈祝,為何隱瞞不報?”

  周蒙分辨道:“仙師明鑒,這實在是事出有因啊!便在濮水府君出事的前夜,廟里的庶務偷吃了府君的供品,我雖然立刻懲治了那個庶務,但從那時候開始濮水府君便失了靈應。我只以為,是那庶務的不敬之舉,惹惱了府君,只想盡力彌補,虔心供奉,讓府君能夠息怒,便萬事皆休,誰料…”

  周蒙話沒說完,便在洪宜玄冷冷的目光下語氣漸弱,繼而噤聲。

  洪宜玄打量周蒙一陣道:“這么說來,還真是冤枉你了!”

  洪宜玄問道:“關于濮水府君的死,你究竟知道多少?若等到事情水落石出,再發現你有隱瞞…”說著掃了一眼班房里簡陋卻不至于惡劣的陳設,“你的日子或許不會有這般好過了。”

  周蒙遲疑地看了洪宜玄一眼,又低下頭答道:“不敢說冤枉,不敢說冤枉,我身為靈祝,廟中出了這等大事,自然是難辭其咎。但也是等到神咤司上了門,我才知道濮水府君被害了,府君的死因么…我的確是不清楚,仙師若想弄清就里,神咤司該比我知道的多才是。”

  洪宜玄冷哼一聲,轉身便向外走去,周蒙見了洪宜玄的態度,心一下落到谷底,僵在了原地,等洪宜玄走出兩步,才鼓起勇氣喚道:“仙師,那我呢?”

  見洪宜玄腳步不停,周蒙完全慌了神,叫道:“仙師,仙師!”

  洪宜玄已半只腳走出門外,對周蒙的話置若罔聞,邊上一直沒出聲的象雄人孫贊卻在這時輕喚了一聲:“仙師?”

  洪宜玄腳步略微一頓,側頭看了孫贊一眼,孫贊連忙扶住已然站不太穩的周蒙,對周蒙說:“周靈祝切莫慌張,仙師當然不會把你丟下,但神仙中人怎可被俗務纏身太久?關于那濮水府君的死,周靈祝若知道些什么,可千萬千萬不要瞞著。眼下希夷山的仙師都下山了,就算有什么邪佞,都遠非仙師一劍之敵,周靈祝,你可要想清楚了。”

  周蒙心頭雖然慌亂,這時才品出味來,濮水府君的死因竟然在希夷山的仙師心中占據如此分量,再聯想起神咤司上下對神女橋一案的諱莫如深,不禁心中一緊,喉結滾了兩下,叫道:“仙師明鑒,我絕無隱瞞啊!自我為神道當差以來,稱得上兢兢業業,一日旬休都不曾有過,希夷山不能棄我于不顧啊!”

  洪宜玄看了一眼孫贊,并不回答,等了一會,才回身審視周蒙,半晌,才問道:“你當靈祝有多久了?”

  周蒙見洪宜玄并未離去,連忙回答:“已有十八年了。”

  洪宜玄點頭道:“十八年,于大庸神道也算有功了。不過,你可知道,你犯下的這些罪責,該怎么罰?”

  作為大庸國神道中的七品靈祝,周蒙這輩子最大的盼頭,便是在府君廟中攢夠功德,以待往后或許能得到拜入希夷山門踏足修行界的機會,但他負責的濮水府君廟既然出了這般惡劣的案子,這些念想,便如夢幻泡影般轉瞬即逝了,不由臉色發白,喃喃道:“削去神職,流放關外,最好…也不過是在希夷山下耕種恩田。”

  “不錯。”洪宜玄打量著周蒙,露出斟酌的神色,“不過你也是無心之失,這樣罰你,的確過于嚴苛了。”

  周蒙撲通一下跪倒,哀求道:“求仙師救我!”

  大庸民風極重氣節,昔日圣上出巡街市之中,百姓尚不必跪迎,好在洪宜玄作為修行者地位超然,這一跪,便跟跪拜廟中神靈相若了。

  洪宜玄搖頭道:“希夷山的門規,豈能因你動搖?不過,圣人制禮,而不制于禮樂,我便破例變通一次。你在玄都任職靈祝十八年,對此地的大小神靈都熟悉么?”

  周蒙連連點頭:“熟悉!再熟悉不過,玄都大小神靈一千三百八十,各有神域,為防互相侵占,爭搶香火,玄都諸神相互間都是知根知底,二十余年來,一直各安其隅,井水不犯河水。”

  洪宜玄點點頭,看了孫贊一眼。孫贊會意,拿出一張帛圖,對周蒙說:“希夷山上次通筭天下神道,已是十年前了,仙師這次下山,便是要重修神圖,本來此事合該由城隍廟中靈祝來做,但仙師慈悲,見你身陷囹圄…”說著請示地看向洪宜玄。

  洪宜玄點了下頭,道:“就給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罷。”

  說罷,也不管周蒙是否應承,便轉身離去。

  留下孫贊未走,將那帛圖展開,只見正是一幅神圖,記錄了玄都諸神所在位置。他將神圖遞交給周蒙,叮囑道:“我馬上差人送筆墨過來,周靈祝千萬要慎重落筆,這神圖是要上達希夷山的,可不能出半點差錯。”

  周蒙接過坊圖一看,圖上神靈所在之處錯漏頗多,就算用“十年前的舊圖”為借口,也不禁讓人懷疑,這究竟是不是希夷山發下的神圖,若不是,那位仙師要一份精確的神圖,又是為了什么?希夷山若要通筭神道,按規矩,早半年便會有神諭通告天下,為何這之前沒聽到半點風聲?

  只是這懷疑的心緒剛浮起一絲,周蒙便立刻掐斷了,不再敢細想,只是卷起帛圖,抿嘴潤了潤發干的嘴唇,只猶豫了一下,便壓下忐忑的心思,應道:“好。”

  三學街南側雕星樓上,李蟬夾了一箸涼拌春筍入口,又剝開一顆花生,兩指一揉,便解卻花生的紫衣,拋入口中,眼神越過臨街的開窗,望向把守森嚴的西都府門。

  腳邊響起一道若有若無的貓叫,伴隨著尖細的聲音:“想不到那區區西都府的風水鎮物也有些門道,咱嘗試幾番,也沒能潛入進去,呸,要不是那道士身懷飛劍,我不便跟得太近,怎會被區區風水鎮物阻攔!不過咱雖沒入府,也守門的幾個丘八口中聽得,那象雄人與那道士,怕不是去探監,找濮水府君廟里那位靈祝去了。”

  李蟬低聲道:“濮水府君廟…”

  徐達叫道:“想不到,想不到啊,神女娘娘那一樁案子,競與這些人有干系!”

  李蟬沉吟片刻,搖頭道:“此人逼迫聶三郎畫神圖而不得,找這靈祝,想必也是為了神圖。不過看這道士的打扮,該是師從希夷山的,希夷山統領天下神道,只為了一幅神圖,為何要用這樣的下作手段?”

  徐達問道:“阿郎英明,英明啊,也不知那圖上是否有我雪獅兒君的名號…”

  李蟬皺起眉頭,指節有節奏地輕扣桌面,心中縈繞著那落頭氏弒神的情景。

  他又回想起那落頭氏逃入人群間的背影,回憶卻并未隨之追溯到那希夷門人所在的環采閣中,反倒是如街市中飄上夜空的飛燈般,越來越高,逐漸俯瞰玄都城。

  環城的雄墻在夜空下仍如鐵鑄一般巍峨,城內的萬家燈火中,升騰氤氳的檀煙卻正被夜色蠶食,逐漸消失于香灰與冷卻的鼎爐間。

  腳邊的白貓喋喋不休,李蟬也如旁桌的凡人一般置若罔聞,只是心中低語:“竟是要誅神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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