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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有女通靈

  李蟬睜開眼時,只看見一片開闊的水面,神女橋不見蹤影。

  不遠處有一隊貨船停靠在碼頭邊,碼頭里還有駝隊出入,有力士卸裝貨物,漕吏拿著簿,記錄完這邊的貨物清單,又匆匆走向下一個裝卸貨物的地點。

  場景很熱鬧,除了一切都是黑白二色,看起來與現世幾乎沒有區別。

  這是清河坊水陸碼頭。

  碼頭的規模不大,每日進出的貨量卻不少。正是麟功元年,圣人平復了百年妖亂,肅清商路,大庸與龍武關外諸羈縻州和外邦的交易又旺盛起來。

  東陵、嶺南的日用百貨、糧油和鹽堿,北襄的瓷器、藥材和絲綢從水路抵達這里,又從旱路輸送出去。關外的香料、皮毛、牛羊從旱路來到此處,又經水路流向整個大庸。

  這是現世的二十年前,神女橋還沒建起來。

  這一年發生了不少大事,可給貨棧腳店里的說書人提供了不少素材。別提說書的,就連腳夫力士休息嚼餅子的時候,都愛掰扯那么幾件家國天下、神仙妖魔的大事。

  頭一件大事,自然是圣人即位不過兩年,就西逐妖魔龍武關外,平定了百年的妖魔亂世,天下從此太平。

  土生土長的玄都人,說起這普天同慶的大事,都是眉飛色舞。

  想那亂世中,不光有妖魔肆虐,又有軍閥四起,外邦虎視眈眈,大庸疆土逐漸被蠶食,以至于整個西岐都丟了,帝京玄都坐鎮的大庸中樞,竟逐漸變成了西陲,與龍武關一前一后,成了維護大庸尊嚴的最后兩道屏障,還得到了“帝關”這個壯烈又無奈的名頭。

  作為玄都人,與大庸共過患難,親身見證大庸奪回尊嚴,當然是與有榮焉,恨不得個個以守關人自居。

  可另一件事說起來,就讓玄都人有點憋屈了。

  憋屈什么?

  還不是圣人西逐妖魔后,就改元麟功,下令遷都,把皇城定到玉京去了。

  其實誰都知道,哪有把皇城放在邊陲的道理,先皇抵死不遷都,不過為了爭一口氣罷了。

  可大家伙嚼舌根子只圖個痛快,要個屁的道理,不必多想,只管說就是了。不敢說圣人的不是,就把鍋扣到欽天監的監正的頭上,說要不是那老東西亂觀天象,蠱惑圣人,圣人怎會棄玄都而去?

  好在,那位曾十騎取五城的天下兵馬大元帥沒走,被封為鎮西王,留下鎮守玄都,這才讓玄都百姓于心稍安。畢竟坊間相傳,圣人即位前和這位鎮西王可是過命的交情。

  況且玄都東邊還有一座浮玉山,有青雀宮里的神仙頂著,就不怕關外的妖魔再攻進來。還有,前一陣兒兩教大能齊聚西方桃都山,共賀那位一幅山海圖收盡天下妖魔的神仙霞舉飛升,順便也關了大桃木間的鬼門,這下西方的流未必潔,源卻是清了。

  這么多影響國運的大事,都發生在麟功元年。

  不過這麟功元年的一方畫境,倒與這些大事無關,只為一個市井中的普通人而生。

  李蟬眺望遠方。

  清河坊以外的地界,像是宣紙上打翻了淡墨,暈染出一片混沌。

  “阿童復阿童,銜刀游渡江。”

  “不畏岸邊犬,但畏水中蟲!”

  若有若無的軟糯歌聲,蕩起來一片漣漪,漣漪的中央是一雙小巧玲瓏的赤足,赤足的主人是個十來歲的漁家女。

  漁家女坐在船頭,雙腳一下一下拍打水面。衣裳和頭巾很舊,卻是黑白畫境中獨有的一抹紅色。

  姜和和哼著歌謠在船頭玩水,一邊用布擦拭船頭上嵌著的船眼睛,船眼睛由兩顆蚌珠打磨成梭形,成色不好,個頭卻不小,是祭祀河神的法器,安在船頭,大霧天出船都能辨認方向。

  其實誰也說不好,船眼睛到底有沒有用,這或許只是漁民為祭祀河神找的由頭。

  濮水是滺水的一道小支流,向來風平浪靜,又在玄都里邊,沒出過什么怪事,也沒有正神坐鎮。

  但在大庸國,干哪行的,似乎都要敬神供佛才行,沒有正神,就自個找個什么神供著,不管你求不求靈應法,這是規矩,按規矩辦事才叫人心安。

  姜和和供的那位河神叫做“罔象”,這河神的來頭,要追溯到姜和和六歲時。

  姜和和自幼失怙,與阿娘相依為命,六歲那年春天她隨阿娘出船,為了捕淺水處沒有的石鲞給酒樓賣個好價錢,沿城墻下的水關出了城。

  那天有霧,到了臨近滺水的地方,船上出現異狀,像被什么東西在水底撞擊,搖搖欲墜。

  阿娘嚇得不輕,姜和和卻興奮起來,大叫“網上,網上!”想把那大家伙撈起來。

  奇怪的是姜和和叫了兩聲,船一下就不震了,那撞船的東西也銷聲匿跡。

  回去以后阿娘拿出積蓄到城隍廟求神,廟里庶務說,這是遇上了妖怪,阿娘便花香火錢,求來一道辟邪咒。

  回到濮水畔,卻有老漁人說,這是遇上了河中野神,河中野神不比妖魔,不會害人的,若在船上貼了辟邪符,反倒會惹怒河神。

  阿娘猶豫,有人勸,說你求得起辟邪咒,還請得起高人除妖么?

  誰不知道野神就是妖魔,可天下不知有多少妖魔,害了人的還沒除盡,誰有空管你這個?

  等你被害了,那妖魔倒是非除不可,可那也晚了。

  不如今日起把那河神供上,河神非但不會害你,還會護你行船。

  阿娘這才醒悟,把那道辟邪咒洗掉。

  老漁人問,那日河神是怎么走的,阿娘說了,老漁人一拍大腿,說這就沒錯了,定是姜和和叫出了河神的名頭,河神感受到了你們的尊敬,這才離去。

  河神罔象,河神罔象,錯不了。

  阿娘遲疑,姜和和明明說的是把那東西網上。

  老漁人不耐煩一擺手,婦道人家懂個什么,那河神就叫罔象,水之精名罔象——這是貨棧里最見多識廣的那位老說書人親口說的。

  姜和和和阿娘從那以后便開始供奉河神罔象。

  供奉河神的規矩多,比供奉正神還多,幸虧不用花多少香火錢,當然,也求不到半道靈應法。

  奇怪的是,從那時開始,阿娘就沒再遇上過怪事。

  “阿童復阿童,銜刀游渡江。”

  姜和和用腳撥水,一邊哼歌。

  一群魚兒,黑的紅的,像是因為她的歌聲聚集起來,在她腳邊畫圈兒游著。

  阿娘的罵聲從背后傳來,姜和和一個激靈,縮回雙腳,蹲在船沿上嘿嘿地笑。

  阿娘氣不打一處來,供奉河神可不能往水里扔東西,特別是臟污的,男人女人的腳正是臟污的,怎能近水?

  舉手要打,又打不下去,只好指著她罵,總有一天你要被河神吃了去。

  姜和和開始還笑,阿娘罵的難聽了,就往船邊一坐,小臉一沉,頭一撇,“吃了就吃了,就怕嫌河神我不好吃,把我又吐回來。”

  阿娘一愣,怒道:“翻了天了你還。”

  “別罵了別罵了,再罵人都不敢坐船了。”李蟬走下河堤,來到船邊,“船家消氣,生意要緊嘛。”

  阿娘見有來客,對李蟬賠笑道:“小女頑皮,郎君見笑了。”

  “不算頑皮,只是玩水,哪里頑皮了。”李蟬看了一眼水底下散去的游魚,輕聲道:“這女孩兒,天生通靈啊。”

  阿娘沒聽清李蟬說什么,李蟬已經蹲在岸沿上,問姜和和。

  “你叫什么名字?”

  “紅藥!”

  姜和和不假思索地回答之后自己愣住了,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喊出這兩個字。

  她看青年有點面熟,她卻不記得自己見過這個人,不過,看著那雙眼睛,她莫名就感覺很親近。

  阿娘罵道:“又發什么瘟病!自己叫什么,姓什么都忘了?”

  姜和和一個激靈,不好意思地紅了臉,看著衣角小聲道:“姜和和,我叫姜和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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