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良聞言接著說道:“若瓬人軍只是一支尋常的匠人軍,只怕等不到我們回來,曹丕與曹純早就已經動手了。”
吳良沉吟著說道,“他們之所以不曾動手,而只是不斷使用曹孟德的手諭施壓,正是因為擔心瓬人軍手中擁有他們忌憚的東西,害怕一旦發生沖突形勢走向失控,可能會對前線的局勢產生影響…這應該也是曹孟德的擔憂,我猜測他根本就沒有給曹丕與曹純動兵的授權,畢竟與區區一個瓬人軍相比,與袁本初的戰事才更加要緊,他絕不可能在這個當口冒這樣的險。”
“至于程昱的陳留守軍,也是一樣的道理,若是能夠輕松將瓬人軍剿滅,程昱身在其位絕不可能坐視不理,但若是做不到,程昱也不敢輕易動手,畢竟放走瓬人軍的罪責與影響前線戰事的罪責孰輕孰重,這只老狐貍比任何人都分得清楚。”
“所以這就是一場膽小鬼游戲。”
“在這場游戲中,誰的信念更加堅定,誰顧忌的事情更少,誰便能夠逼迫對方妥協,成為最后的贏家。”
說到這里,吳良終于略微停頓了一下,環視眾人的臉龐,沉聲又道:“只要我們出走的信念足夠堅定,哪怕曹孟德親臨,最終也不得不放任我們安然離開,我現在無比確定,這是瓬人軍唯一的生路,勢在必行。”
“只是可惜了公子的爵位與官職,還有那雍丘積累起來的產業…”
于吉嘆了口氣,不無惋惜的道,“遙想老朽追隨公子時,公子還只是個小小的校尉,這一路過來雖然與他人相比公子完全是扶搖直上,但其中的艱辛與兇險,也只有咱們這些人才能夠體會了。”
“今日之事與其說是在滅絕瓬人軍,倒不如說是在考驗吳有才。”
白菁菁亦是說道,“從曹孟德手諭中的內容便可看出來,他一邊給吳良升官,一邊命曹丕接管瓬人軍,顯然是想留住吳有才的同時處理掉瓬人軍,在曹孟德的心中,吳有才依舊是他的寶貝女婿,而我們這些人才是必須除掉的隱患。”
瓬人軍眾人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白菁菁話中的道理眾人怎會不明白,更明白如今吳良忽然決定率領瓬人軍出逃其實也是為了他們。
而對于吳良而言,他其實只要乖乖接受曹老板的決定,將瓬人軍交給曹丕,當做瓬人軍從未存在過,便可以繼續做曹老板的女婿,繼續享受那無異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優待,去過那錦衣玉食的悠閑生活。
毫不夸張的說,這次做出出逃的決定,放棄最多的便是吳良。
瓬人軍眾人心中不免有些憋悶。
雖然他們了解吳良的性子,也知道吳良在面對這種情況的必定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但這種感覺一點也不好,他們覺得自己就像是吳良的累贅。
他們想要做些什么,可是又不知該做些什么…
就在這個時候。
“君子,你們的話我全都聽見了…”
不知何時曹旎已經站在了客堂門口,迎著眾人的小臉上掛著內疚與復雜之色。
這段時間雖然日夜兼程趕回陳留,但大伙誰都不曾在曹旎面前過多提及此事,以至于就連進城之后遇上前來迎接的楊萬里等人,聽到了瓬人軍即將由曹丕接管前往前線的事情,她也只當做是一次尋常的調遣,并未意識到這已經關系到了瓬人軍眾人的生死存亡。
甚至在這之前她還想過,如果瓬人軍眾人實在不想被調往前線,她便去尋找母親丁夫人求求情,請父親收回成命便是。
但現在她已經明白了,事情遠沒有她想的那么簡單。
因為這件事,她的父親與吳良已經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君臣和睦,不得不放棄一切帶領瓬人軍出逃…
“旎兒,進來吧,此事沒有提前與你說,正是不想你夾在中間為難…”
吳良回過頭來,無奈的解釋道。
“我明白。”
曹旎微微頷首,輕移蓮步走入客堂,語氣竟比想象中的平靜了許多,“不過君子不該瞞我,正所謂夫唱婦隨,我既然嫁給了君子,便是君子的人了,無論君子要做什么,又要去往哪里,我都會毫無怨言的跟隨,這是母親教給我的婦道。”
見曹旎如此反應,吳良心中有些意外,不過還是開口問道:“那么對待此事,你可有何看法?”
“父親要處置瓬人軍自有他的道理,君子要帶瓬人軍出逃亦有君子的道理,并非我一個婦道人家可以摻和。”
曹旎沉吟片刻,坦然說道,“請君子放心,我不會偷偷跑去求母親替瓬人軍說情,也不會將君子的決定告訴娘家的任何人,這亦是母親教給我的婦道,我只希望等到這件事塵埃落定的時候,君子與父親還能夠各自安好。”
“這…”
吳良與瓬人軍眾人聞言更加意外。
原本在眾人的潛意識當中,平日里性子乖張、又與曹老板有血緣關系的曹旎便是瓬人軍此刻最大的不穩定因素。
吳良甚至早就聯想到了曹旎得知此事之后風風火火前往曹家哭鬧一通、順便把他的計劃提前暴露的畫面,因此已經做好了一旦教曹旎得知此事,便立刻將她軟禁起來直到事情結束的準備,到了那時曹旎是返回娘家還是留在他的身邊悉聽尊便。
結果沒想到曹旎竟有如此覺悟,實在令人意外。
吳良反應了一下,才道:“旎兒,此去你恐怕便再也見不到你父親,見不到丁夫人,見不到你的這些兄弟姐妹了。”
“事已至此,君子的命便是我的命,君子好我便好,君子不好我也不好…母親若得知我的決定,只會感到欣慰。”
曹旎一邊說著話,一邊望向了曹府所在的方向,目光中浮現出一絲不舍。
接下來的兩天,瓬人軍眾人一直在暗中為出逃做著準備。
王慶與朱魯都來拜訪過了吳良,他們二人如今一個主管曹老板治下的鹽業,一個主管兗州一帶的屯田事宜,在曹營中都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尤其如今戰事在即,曹老板的后勤補給有很大一部分都依賴著兩人,兩人便顯得更加重要了。
雖然兩人都將吳良當做改變人生的貴人,平日里事事以吳良馬首是瞻,但這次吳良并未對二人提及準備率領瓬人軍出逃的事情。
與吳良和絕大多數瓬人軍將士不同,這兩個家伙都代表著一個大家族,說是上有老下有下也不為過。
他們的一個決定,干系著數百人的生死。
倘若將他們牽扯進了此事,到時瓬人軍可以一走了之,他們卻要留下來代替瓬人軍承受曹老板的怒火,必定深受其害。
吳良對這兩個家伙的印象還算不錯,實在不想害了他們。
不過吳良還是教王慶替他做了另外一件事。
他要求王慶找了些信得過的人提前出發,將聞人昭與聞人家的族人秘密遷往荊州的南郡…聞人昭與聞人家的族人幾個月前就到了陳留,最近一段時間一直受到王慶的照料,而陳留城內暫時也還沒人知道聞人昭與吳良之間的關系,因此此事風險很低。
王慶對此雖然心中不解,但還是選擇了照做。
而這件事其實便已經暴露出了吳良出逃的路線,他打算去往西南方向,一路到達傳說中的“都廣之野”,并且將那里當做瓬人軍今后的隱居之地。
如此選擇并非頭腦一熱,亦是經過了深思熟慮。
首先,“都廣之野”是傳說中存在過建木的地方,他不久之前剛在黃河出海口見到了斷掉的建木,可惜因為各種原因無法進行更加深入的研究,若是能夠在“都廣之野”找到另外一棵建木,便有機會繼續研究;
其次,“都廣之野”存在著一片極為神秘的古蜀文化遺址,在后世這片遺址有一個膾炙人口的名字——三星堆。
吳良并沒有提前發掘三星堆的意思,而是打算將自己此前的考古發現也埋進三星堆,三星堆在此前的數千年間都極少受到盜墓賊光顧,那么他的那些考古發現藏于此處,流傳至后世的可能性自然也更大,并且可以確保被后世的考古工作者發現;
再次,了解過漢末局勢的人都知道,曹老板就算贏得了官渡之戰,之后很長一段時間之內也無法征服蜀地,瓬人軍自然也不會再與他有任何瓜葛。
除此之外,如果歷史的車輪沒有因為吳良的出現而滾的太歪的話,劉關張三兄弟說不定還有機會來到蜀地,并在這地方建立起蜀國…最大的問題便是諸葛亮現在跟了吳良,劉關張三兄弟恐怕沒有了三顧茅廬的機會,也沒有了助其三分天下的《隆中對》,歷史的車輪其實已經歪了不少。
不過這不重要,就算沒有劉關張三兄弟也會有其他人與曹老板抗爭,都廣之野也屬于邊遠地區,極少有勢力染指。
而若是依照吳良所知歷史的統一進程,這地方終于被統一的時候,曹氏也已經要被司馬家取而代之了,那時還有誰還記得曹老板曾經秘密成立過一個瓬人軍的事情?
初八午時。
曹丕準數帶著曹純與虎豹騎來到了瓬人軍駐地。
“姐夫,接管瓬人軍乃是我父的命令,我也不過是奉命行事,可否行個方便?”
見到早早就在瓬人軍駐地守著的吳良,曹丕的態度極好,就連亮出曹老板手諭的時候亦是一副商量的語氣。
“二公子,此事過于倉促,我在瓬人軍中還有些事務尚未妥善處理,可否請二公子再通融幾日?”
吳良笑呵呵的施禮,儼然一副老賴姿態。
“需要通融幾日,請姐夫給個準數?”
曹丕似是早料到吳良會是這個反應,也是絲毫都不惱怒,還了一禮問道。
“這…待我將事情辦完便立即派人前往府上通報,如何?”
吳良依舊笑呵呵的道。
“既然如此,我便回去等姐夫的消息了。”
曹丕點了點頭,竟真就極為痛快的與曹純一道帶上虎豹騎走了。
望著曹丕、曹純等人離去的背影,吳良與瓬人軍眾人反倒有些驚疑,原本他們還以為今天還要鬧得個劍拔弩張的場面呢。
“公子,二公子今日的反應有些反常啊…”
尹健不解的問道,“難道就因為公子在此,他不敢不給面子么?”
“不應該啊。”
楊萬里蹙眉說道,“我看他走的毫不拖泥帶水,就好像來之前便已經得到了授意,今天只是來走個過場一般…”
“授意…”
聽著眾人的議論,吳良亦在暗自分析曹丕方才的反應。
“不好!”
吳良勐然意識到了什么,當即對楊萬里與尹健下令道,“楊萬里,你速速趕回陳留,命府上所有人連同之前收拾好的東西一同裝車帶來駐地!”
“尹健,你立刻集結所有的瓬人軍將士,務必在天黑之前將打算隨我們出逃的家卷帶來,將所有的輜重與準備的糧餉裝車,我們今夜子時準時出發!”
雍丘位于陳留城外,這里沒有高大的城池,自然也沒有受陳留守軍管制的城門,若吳良要從這里帶領瓬人軍出逃,雖不說是神不知鬼不覺,卻也不太容易受到阻攔,尤其是夜深人靜的凌晨。
“諾!”
楊萬里與尹健雖然不知吳良為何忽然如此,但仍舊立刻領命去辦。
待二人走后,一旁的典韋才極為少見的問出了心中的疑惑:“公子,你此前命瓬人軍趕制的‘含沙射影’還有欠缺,馬匹也還不夠充足,為何忽然如此著急?”
“不能等了,曹孟德恐怕要親自來了。”
吳良嘆了口氣道,“曹軍如今屯于官渡,而那地方距離陳留不過數百里,若是快馬加鞭最多一日便可到達。”
“我回來的事情曹孟德必定已經知道,倘若如楊萬里所言,曹丕方才的反應正是得到了某人的授意,那必定是曹孟德的授意,他會如此授意,必然不是暫時擱置,而是打算親自解決此事,否則他睡不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