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幾社的創始人之一,陳子龍有著一顆憂國憂民之心。當初創立幾社的目的,便是不滿大明之現狀,希望聚集有識之士一起,努力使得大明變得更好,而陳子龍也提出了“天下大事有三,用人也,足食也,強兵也”這樣的主張。
而陳子龍現在看來,當時的自己是何等的幼稚,根本就沒有認清楚大明的現狀。以為只要能換上能臣廉吏,情形便會變好一樣。而沒有認識到,大明的矛盾儼然是士紳階層和廣大百姓之間的矛盾。并沒有認識到,士紳們的貪婪、士紳們的惡意兼并、士紳們廓免稅賦徭役的特權,使得百姓衣食無著,使得流民四起,使得朝廷稅收銳減、國庫一貧如洗。
總而言之,積弊太深,根本不是換上幾個能臣干吏所能改變。張居正能力很強,也力圖革新變法,但也只能延緩大明的沒落,無法使得情形得到本質改變。
也許皇帝做的真的是對的,到了現在這種地步,修修補補小打小鬧已經無濟于事,只有徹底推翻重來,才能使得大明重新煥發生機!
至于自己的私人利益,家里那幾千畝良田,對心懷天下的陳子龍來說,并不怎么在意,區區一些身外之物而已!
但是......
“破家為國,臣之愿也!就是臣有些不清楚,到底該如何進行,是像在陜北山東那樣,對士紳皆強行抄家均田嗎?”陳子龍問道。
對陳子龍來說,自家那幾千畝地并不算什么,所有家產都獻出來也無所謂。但畢竟士紳之中有他很多朋友,復社之中也有很多他傾佩之人,他不想看到強行抄家甚至殺頭的情形出現,那實在太殘酷了。
朱由檢微微一笑:“當初在陜北時,是因為士紳們殘暴貪婪激起民變,朕才決議抄家拿人。而且并非隨意抄家,只有犯下累累罪行的士紳官吏,才會被抄家殺頭,一切都按律行事。在山東時,是因為很多士紳牽連到聞香教造反,才被按律抄家。而江南和陜北、山東情形不同,并沒有士紳作亂,朕非暴君,豈會隨意抄家屠戮?
不過均田之事勢在必行。朕已經決定,先在鎮江府試行均田,然后推行到蘇州、松江、常州三府,進而再在南直隸其他府縣施行!”
之所以一個府一個府的進行改革,是因為朱由檢手中缺乏人才。剛剛考試招募的這三千士子現在還沒法用,必須進行兩三個月的操練培訓。所以先在自己所在的鎮江府進行均田,讓這些新募士子經過鍛煉,然后再在蘇州常州松江三府進行均田改革。
江東四府,大明賦稅錢糧重地,只要能在這里成功完成均田改革,并且取得良好的效果,在其他地方推行自然會更加容易。在均田過程中必然能鍛煉出一大批人才,江東完成均田改革之后再把這些人才派到其他省份!
“陛下圣明。”聽朱由檢不準備抄家拿人,而只是進行均田,陳子龍終于放下心來。
只要不抄家便好,失去了田地,但是能保住宅院浮財,對士紳們來說應該還算能夠接受。畢竟形勢比人強,士紳們再強勢,在擁有強大兵力的皇帝面前還是不夠看。
“不過對惡行累累手上有人命的士紳,一旦查證出來,也絕對不會姑息,按照大明律治罪。該流放流放、該殺頭殺頭。但朕不會牽連其家人。”朱由檢又道。
“那是自然。”陳子龍點頭附和道。士紳們中有太多敗類,賤視小民視人命為無物,對這樣的士紳,陳子龍也是厭惡至極。
一旁的的閻應元臉上露出了微笑,陳子龍沒想明白,生于胥吏之家的閻應元卻清楚,一旦皇帝宣布為百姓做主,必然有無數百姓群起去狀告那些士紳。兩百多年來,百姓們被士紳欺負的夠苦的了,好不容易有個翻身的機會,又豈會放過?
江南良善的士紳也有,但欺壓百姓的士紳更多,真要按照大明律定他們的罪,很多士紳恐怕都得抄家,就看皇帝準備做到什么程度!
“作惡之人必將受到懲罰,良善之人應該得到嘉獎,有才能之人便應該得到重用。這便是朕的想法。士紳士子也好,庶民百姓也罷,乃至那些奴仆賤籍,都是大明的百姓,都是朕的子民,在朕的心中皆一樣。
在朕的心中,人便不應該分三六九等,就不應該有戶籍之別。也許這樣的想法有些忤逆不孝,但朕認為太祖爺當初把天下百姓劃分不同戶籍真的是做錯了。
人應該生而平等,在人格上應該完全一樣。憑什么士籍就要高人一等,憑什么賤民就永無出頭之日?”朱由檢慨然道。
作為皇帝,按道理朱由檢不應該說這樣的話,在他心中人其實也并不應該完全平等,要不然他這個皇帝如何自處?但是他必須這樣說,只有這樣才能爭取到整個江南的百姓,才能把那些奴隸佃戶工人都拉到自己這邊。只要能夠得到這些普通百姓之心,均田變法,都只是小事罷了!只要能獲得天下百姓的擁戴,自己這個皇帝要做一切事都無往而不利。
“人生而平等,在人格上完全一樣......”陳子龍喃喃的道,朱由檢的這番話如同黃鐘大鼓在他心頭敲響,震得他幾乎說不出話來。他萬萬沒想到身為皇帝的朱由檢,竟然會這樣想。
人人平等,大同社會,這是一個多么美好的幻想啊!讀書人最崇尚的三代之治不就是這樣嗎?然而要想做到何其困難!最起碼,這天下的士紳豈會愿意和賤民平民身份上一樣?就拿陳子龍自己來說,認為家中的佃戶奴仆向他磕頭也是理所應當。
可是細細想來,人為何非得要有高低貴賤之分呢,為何賤民就非得永遠是賤民,士人永遠是士人?這樣公平嗎?高低貴賤,本就是認為的劃分,是掌權者依靠權勢把一群人劃為賤民,并不是賤民真的低賤!
想著想著,陳子龍不覺有些癡了。
“人人平等,無高低貴賤之分,若真的能如此,天下百姓無不感念陛下盛德!”閻應元由衷的贊道。胥吏之家出身的他,對身份最為敏感,因為在那些士紳眼里,他也是身份低賤之人。所以對朱由檢的話也最有感觸。
“陛下之胸懷,能容納山川天地也!”陳子龍終于緩過神來,連連贊道。
驅逐建奴收復遼東,占據漠南平定蒙古,為了社稷力行變革,心懷萬民、無論良賤皆一視同仁!在很多士紳心中的殘暴皇帝,這一刻在陳子龍心里堪稱一代圣皇!
“這么說來你認可朕的主張了?”朱由檢微笑道。
“孔子曰性相近,孟子曰人性本善。可見人在出生之初皆一樣,良賤不過是其他人強加在他們身上而已。”陳子龍道。
“朕的學問不夠,只覺得人人平定才是天下至理,但為何如此卻說不出來。你是舉人,讀的書比朕要多,可根據圣人之言加以論證。”朱由檢吩咐道。
陳子龍道:“臣領命,不過臣學問尚淺,能否和志同道合者一起論證?”
朱由檢笑道:“自然可以。這樣吧,朕成立一個宣慰司,你可為主事,從七品,職責便是向百姓宣傳朕的主張,宣傳人人平等。若有認同人人平等的士子,都可以招入宣慰司中,可成立一份報紙,專門宣揚平等思想。
接下來朕要施行均田、釋奴,還要在縣下設鎮,每個鎮中除了鎮長以外,都要設立宣慰官,負責向百姓宣傳朕的主張。宣慰司不統領這些宣慰官,但有培養宣慰官之責。要讓人人平等、忠君愛國之思想,深入每個百姓心中!”
“臣領命!”陳子龍激動的道。得到皇帝如此信任,讓陳子龍恨不得粉身碎骨以報答。
一旁的閻應元則非常羨慕的看著陳子龍,從皇帝的話語中閻應元知道這個宣慰司必然非常重要,因為以后所有的宣慰官都要經過宣慰司培訓,而作為宣慰司主事,陳子龍將來必然會青云直上。
不過閻應元并不嫉妒,因為他知道便是讓自己做,自己也做不來這個宣慰司主事。論讀書論學問,他差陳子龍太多。
“釋奴?陛下是要把士紳們的家奴全部釋放嗎?”閻應元問道。
“不僅要釋放,而要徹底取消奴籍賤籍。從今往后,在大明不許有奴籍賤籍存在!”朱由檢慨然道。
既然人人平等了,奴仆便不能再存在。從今以后,任何人都不能再蓄奴!人無良賤之分,娼籍樂籍也不許存在,教坊司青樓妓院的姑娘們也得到解放!當然,胥吏也是賤籍,以后和正常人一樣,子孫都可以考試做官。
吳中之地,士大夫們蓄奴成風,很多士紳家奴仆成群,數量達數百上千。這些奴仆很多是為了避稅主動為奴,也有是活不下去才賣身為奴。但不管怎樣,只要成了奴仆便失去了人身權利,以后便任由士紳處置,便是打殺了官府也不會過問。而士紳們靠著家中數量龐大的奴仆,在地方上橫行霸道,欺壓普通百姓,便是連官府也不放在眼里。
均了其田地,釋放其奴仆,這些士紳便如同老虎被砍斷了四肢、拔掉了虎牙,以后便是想反抗也無從反抗,只能任由宰割!
而對于那些奴仆來說,若是能活得下去,誰愿為奴?誰愿任人打罵?誰不愿有尊嚴的活著,誰不愿子孫有當官的機會?
把士紳們的田地分給他們,再取消其奴仆身份,給其在官府辦理民籍,這些奴仆豈會不歡天喜地?
“不過可能有不少奴仆在士紳家做慣了侍候人的活,并不會種地,這些人該怎么辦?”閻應元道。
“是的,還有一些青樓里的姑娘,除了以色娛人,并不會其他謀生手段,取消了賤籍她們該怎辦?”陳子龍也回過神來說道。
很多事其實非常復雜,一些人之所以成為奴仆也是沒有辦法,簡單的一個釋奴并不能解決全部問題。
“你們有什么想法嗎?”朱由檢想了想,也想不出好辦法,便問道。他雖然是皇帝,論智商也只是中人而已,比其他人也就腦海中多了一些后世的畫面。處理很多具體問題,他并不擅長。
“既然宣布了釋奴,就一定得全部取消奴籍。不過若是一些人沒有其他謀生門路,在士紳家不愿走。可改為雇傭,士紳們需要和仆人簽訂雇傭合同,規定好待遇和年限,并且不許虐待,否則仆人可以到官府告官。”閻應元想了想道。
“青樓里的姑娘也一樣,取消賤籍之后可自由選擇是否離開青樓,老鴇不得阻攔。當然姑娘也可自愿呆在青樓,但卻是良民身份,老鴇客人皆不許打罵虐待。而且以后不許再有任何逼良為娼行為!”陳子龍也道。
青樓里的妓女有很多是被賣到青樓之中,自己并不愿意,遇到這個機會肯定會選擇離開。但也有祖輩都是娼籍,離開青樓沒有其他謀生手段,相反在青樓謀生最為容易。對這些姑娘,應該允許她們繼續呆在青樓。
當然,在陳子龍的心里,也不愿青樓完全消失,否則將會失去很多樂趣。
“就這樣辦吧。”朱由檢嘆了口氣。雖然他對青樓之類并無好感,但也只能這樣了。在后世畫面中,雖然當時政府制定了嚴格的法律,禁止賣y嫖c,但還是屢禁不絕,實在是市場需求,沒有辦法。很多事情需要慢慢來。
“陛下,臣有個提議,當做個規定,家中超過一定人口者必須分家析產!”閻應元突然說道。
“滋......”陳子龍倒吸一口涼氣,暗道好狠。
士紳們之所以能夠橫行鄉野,除了家中田地奴仆以外,還有龐大的家族勢力。很多士紳之家,四世同堂甚至五世同堂,人口甚至達數百之多。光是自家的勢力,便足以威懾地方,普通百姓根本無法抗衡。閻應元這個建議,分明是要把士紳的力量徹底肢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