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二年第一場雪下的不算太大,持續了一天多的時間便停了下來,然而覆蓋的面積卻挺廣,從遼東到關內,從京畿到長城內外,皆被冰雪覆蓋,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一種顏色。
榛子村,處在山巒間一座小鎮,一條山道從鎮中經過,向東北通向遷安城。村子不大,原本也就百十棟房屋,不過都成了斷壁殘垣,原來數百人的山村現在空寂如同死地,因為這里數日前剛遭到從這里經過的建奴屠掠。
突然,有馬蹄聲響起,打破了荒村的寧靜,七八騎從東北而來,奔馳經過村子,看其打扮,正是數日前曾在這里殺戮過的八旗兵。
七八個騎兵中由一個白甲兵率領,是建奴貝勒代善派出給黃臺吉送信的一隊哨騎。
從村子經過時,領頭的白甲兵只是淡淡的掃了經過的村子一眼,毫不停留的打馬穿村而過,繼續向南行走。然而剛出村子沒有多遠,突然勒住了戰馬!他身后的騎兵也跟著停了下來。
“怎么了?”隊伍中一個八旗兵問道。
白甲兵沒有回答,而是翻身下了戰馬,蹲在地上仔細觀看。
拂去地面的浮雪,白甲兵震驚的看到,冰凍的雪層上出現了腳印,白甲兵身子快速的移動著,拂去更多地方的積雪,腳印更多了,一個挨著一個,密密麻麻的,白甲兵震驚的向身側的矮山看去。
此處兩山夾著一條狹窄道路,西面山勢險峻根本無法攀爬,東側山勢卻很平緩,是一座矮山。
矮山上地勢起伏,看似被雪覆蓋,但從起伏的情況看來,在白甲兵眼中絕不正常!
“山上藏著大量人馬,回去一個人,給大貝勒報信,其他人跟我沖!”白甲兵低喝一聲,快步跑回翻身上了戰馬。
就在此時,數丈外地面上積雪突然翻涌,幾十道人影從雪地中露了出來,身穿鴛鴦戰襖,赫然是明軍!
“砰砰砰......”
還未等八旗兵們反應過來,連綿的銃聲響起,數十顆彈丸劈頭蓋臉射了過來,八旗兵們接連被射落馬下。
白甲兵就覺得肩膀一疼,好像有彈丸射穿了兩層鎧甲,一時間半邊身子都麻了。他強忍著疼痛,打馬向前飛馳而去。
銃聲在耳邊接連響起,彈丸仿佛擦著腦門飛過,白甲兵什么都顧不得,只顧把身子盡可能的縮起來,打馬飛馳。等銃聲終于停下來時,他才顧得上左右張望,然后震驚的看到,竟然就自己一個人跑了出來,跟隨自己的騎兵竟然都被射殺......
白甲兵不敢停留,忍著疼痛繼續奔馳。明軍竟然來到了這里,卡住了通往遷安的山路,必須把這個消息告訴大汗黃臺吉!
“真是廢物,這么多人竟然還讓人跑了!”山腰處,看著遠去的白甲兵,黃得功忍不住罵道。
昨日大軍便來到了這里,并沒有進榛子村,而是布置在這矮山上,為了防止建奴發現,大部分人躲在了矮山另一邊山谷中,面向山道這邊只留下百余士兵,實指望不讓建奴察覺,等建奴大軍經過的時候好打個措手不及。沒想到還是被發現了!
“都別躲著了,傳令下去,生火做飯,熬些姜湯給兄弟們御寒。把那幾匹死馬剝了,做成肉湯,讓兄弟們好好吃一頓。”黃得功吩咐道。
為了不讓建奴發現蹤跡,一天的時間都沒動火,士兵們餓了就著雪吃口炒面,雖然穿的厚實又帶了足夠被褥,很多人還是凍得不行。既然已經被發現,干脆就不再藏著,正大光明的在山上扎營布防。
這矮山緊挨著山道,最高處也就二十來丈,把炮布置在山頂能直接封鎖山道!
黃得功手下一萬二千人,其中九千是宣府兵,三千是西苑禁衛軍,都裝備著大量的火器,軍中佛郎機虎蹲炮加起來有三四十門,不過都是幾十斤百十斤的小炮,大的火炮根本沒法隨軍行走。
黃得功下令,把十余門佛郎機布置在山頂上,剩下的虎蹲炮都布置在半山坡,下面的山道都在火炮射程之內。然后又命人搬抬石頭,在距離山道三四十步處砌起一道矮墻,矮墻后布置千余火銃兵,組成第一道防線,在其后五十步的山坡上再用石頭砌一道矮墻,組成第二道防線。
既然被建奴察覺,偷襲不成,只能打正面戰了,可是黃得功部下只有一萬余人,實力遠遜于建奴,只能借助這座矮山,打防守戰,爭取把建奴阻擋在這山道以南。
再說那白甲兵,騎著馬一路向南,沖出了山道,進入了平野,一心急著報信絲毫不恤馬力,好在他還有一匹備馬可以更換,但即便兩匹馬輪流騎乘,一口氣跑出六十余里時,便是兩匹戰馬都有些吃不消,不過此時,前面出現了連綿的營地,八旗兵主力大營終于到了。
“什么!”黃臺吉吃了一驚,從這里往遷安城的要道上竟然發現有明軍,這讓黃臺吉如何不驚?
“山道冰雪上有無數腳印,看痕跡應該是昨日才留下來的,奴才正在觀看時,突然有大量明軍從雪地中冒出頭來,用火銃襲擊了我們,奴才手下騎兵皆被射殺,只有奴才一人逃了出來,明軍大隊人馬藏在山上,具體數量有多少奴才并不清楚。”白甲兵頭上冒著冷汗,忍著痛詳細報告道。
“這么說來那孫傳庭是想把咱們全部留下來啊!”黃臺吉冷笑了起來,很容易就判斷出了明軍分兵往自己后方的用意。
“老八,你給我三千護軍,我定然把那山上的明軍全殲!”莽古爾泰站了起來,大聲說道。
黃臺吉不知可否道:“先派一隊人馬去查探一下,看那山上明軍到底有多少再說吧。”
從這里到榛子村也就六十來里,快馬來回半日便能趕回。
莽古爾泰還在嚷嚷著帶兵去剿滅了這支明軍好打通后路,黃臺吉沉思著,判斷著現在的局勢。
從明軍分兵截斷自己后路來看,孫傳庭應該是接到了代善攻下遷安的消息,急了,擔心自己會帶著大軍出邊墻返回沈陽,想把自己拖在明國境內。
孫傳庭手下的軍隊有七八萬人,分的兵少了根本不足與截斷自己的去路。分的多了的話一是動靜太大,再就是孫傳庭手中剩下的兵力少了,孫傳庭肯定會擔心不是八旗對手。
所以黃臺吉判斷,出現在自己后方的明軍也就數千到一萬人之間,應該是孫傳庭手中戰力最強的軍隊。
至于莽古爾泰說的派兵剿了這支明軍,黃臺吉根本就不會這么做!孫傳庭分兵了,手中兵力少了,自己為何不直接滅了孫傳庭?孫傳庭既滅,其派出的那支軍隊又算得了什么?
黃臺吉唯一在考慮的是,要不要等蒙古人到了,再出兵進攻孫傳庭?
按照時間來算,岳托也差不多該把蒙古騎兵帶來了!
等還是不等蒙古人?
仔細考慮后,黃臺吉決定不等了!既然孫傳庭分薄了兵力,自己對付他又多了幾分把握,再加上手中有掠的十來萬明人百姓可用,沒必要非等蒙古人。
直接打!也許打著的時候蒙古人就到了,讓他們去殺明軍潰兵收拾殘局就是了。
早些滅了孫傳庭,就能早一點趕回沈陽老家,去進攻那該死的盧象升,去解救遭到明國禁衛軍進攻的旗人。
孫傳庭心急,黃臺吉也心急,比孫傳庭更加心急得多,只不過平時不敢在眾人面前表露出來罷了。
“老八,你倒是說句話啊,只要給我三千護軍,我定然能把那支該死的明軍全部滅了!”莽古爾泰還在喋喋不休。
黃臺吉冷冷一笑:“滅什么滅,先把孫傳庭滅了再說!”
莽古爾泰愣了一下:“老八你是說?”
“傳令下去,大軍準備出動,按照事先布置進攻明軍大營!”黃臺吉沉聲道。
如何進攻孫傳庭明軍,黃臺吉早就謀劃好,并和貝勒們商議妥當。
隨著黃臺吉的命令,整個營地立刻動了起來。一隊隊八旗兵從營房中開出,在營地中間聚集,分別聚集在正黃、鑲黃、正紅、鑲紅、正藍、鑲藍、正白、鑲白八面旗幟之后。莽古爾泰、濟爾哈朗、阿巴泰、阿濟格等貝勒們分站各旗之下。
右翼四旗一部和一部護軍跟隨代善去進攻邊墻去了,黃臺吉下令,剩下的右翼四旗旗丁仍由莽古爾泰統帥,命自己兒子豪格統帥護軍營。
八旗兵入邊墻的時候,約有四萬人,攻打薊北的時候損失了一些,又被趙率教偷襲損失了一千多,總共損失了約有兩千旗丁,再加上代善帶走了五千,現在營中的還有三萬余人,其中包括五千漢軍火銃手。
這三萬余人,是八旗最精銳的軍隊,都是久經沙場的八旗勇士,論實力絕對遠遠超出孫傳庭手中的明軍。
正面作戰的話,憑借手中這三萬余人,黃臺吉有絕對的把握能擊敗二十萬明軍!
不過即便如此,黃臺吉仍然很謹慎。因為大金國人口實在太少了,旗丁實在太少了,能不損失還是不要損失。
所以,黃臺吉下令,命阿濟格和阿巴泰各帶三千騎兵,把俘虜營中的明人俘虜驅趕出營。
十余萬俘虜,皆是青壯男女,原本是要押回關外老家為奴為婢!
現在,急著返回老巢的黃臺吉已經沒法帶回這十余萬俘虜了,雖然這些俘虜都是青壯男女,是一筆極大的財富!而現在,只能廢物利用一下,用他們去沖破孫傳庭的明軍大營。
俘虜營營門打開,在八旗騎兵的驅趕下,十余萬明人俘虜出了營門,漫山遍野,向著二十多里外的明軍營地走去。
阿濟格和阿巴泰各率數千八旗騎兵游走在明人俘虜左右兩翼和后方,控制著前進的方向。凡是有明人俘虜試圖逃跑或者走的慢,立刻一刀砍過去。剛出營門沒有一會兒,便有數千明人俘虜被砍殺,其他明人俘虜哭泣著,拼命的走著跑著,向著西方而去。
十余萬人,簡直是漫山遍野,其實并不好控制,但是在兇悍的八旗兵威懾下,并不太亂,因為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這十余萬人有著基本的組織。
黃臺吉是雄才大略之輩,他知道僅靠八旗兵去看管這么多俘虜,實在太累,便用威逼利誘的方法,在俘虜中招了好些愿意主動投降的漢奸為頭目,給與這些漢奸一些好處,給他們一些棍棒武器,命這些漢奸去管理其他俘虜。
人都是自私的動物,雖然同時俘虜,為了能多一口吃的,為了能在建奴這里得到一些活命機會,很多人便甘愿去當漢奸,拿著建奴賜給的棍棒,去欺壓和他們一樣的可憐人。
正是靠著這種手段,建奴才能帶著十多萬人轉戰數百里,從京畿南部一直進入到永平府,八旗兵只需要搶掠打仗,根本不需分出精力去看管如此多數量的俘虜。
此次在出兵前,黃臺吉也派人去告訴那些漢奸頭目,告訴他們只要能攻破明軍營地,便會賜與他們漢軍身份,就如同李永芳、佟養性掌管的漢軍火銃兵一樣,從此脫離包衣奴隸,成為旗人的一員。
雖然知道很危險,但為了成為人上人,這些漢奸頭目們也很振奮,很聽話的配合八旗兵控制其他俘虜。于是這十余萬俘虜,看似散亂,其實有一定的組織度,說是軍隊不恰當,但絕對要比沒有任何組織強得多。
所以,黃臺吉能輕易的控制著這十余萬俘虜向著明軍營地行去,三萬八旗勁旅隱藏在這十余萬俘虜之后。
只要這十余萬俘虜能沖入明軍大營,八旗兵會尾隨其后,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擊敗明軍而不必擔心有什么傷亡。
十余萬人行走在雪原中,十五里,十里,距離明軍大營越來越近。
雪原中,一支明軍騎兵遠遠的看著這一切,正是趙率教統率的哨騎。
當看清漫山遍野而來的多是被建奴俘虜的明人時,趙率教眼皮跳動了一下,知道大事不好,趕忙派人往營中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