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下問出什么線索來了?”
光頭大漢向著獵魔人略微佝僂著背,有些討好地問,
“很遺憾,這群孩子實在太過害羞,就像一群縮頭烏龜,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就縮進殼子里,我壓根來不及問。”阿卡姆將布娃娃珍而重之夾在胳膊肘,打量光頭男的臉,晨曦照出他臉上濃密的軟毛,可沒有如釋重負的表情。
他并不擔心獵魔人私下問詢的行為,
“卡爾閣下已經排除了欣妮祭司的嫌疑,兩頭怪物連根毛都沒剩下,所以今天天黑之前是不是沒辦法完成凈化?”
“那就得看你們有多配合!”
“您盡管問,我保證知無不言!”
阿卡姆想了想,
“剛才我看到一個金發棕眼,十五歲左右的女孩兒,她讓我想起了一個朋友,所以我有點好奇她的身世,她是怎么來廟里的。”
“一個可憐的小丫頭,安古藍,”大漢雖然奇怪他為何問這個題外話,還是老實回答,“一位女貴族悄悄生下了她。可惜這個母親的虛榮心遠勝過責任心,不愿意施舍私生女半分溫情,把她帶到五六歲就送給下索登的一個遠房親戚家寄養…”
“難怪這丫頭警戒心那么強。”
阿卡姆對此深有同感,離開父母的小孩就是無根的浮萍,就算有遠房親戚照料,但頂多保證勉強餓不死,如果親人尖酸刻薄,處境甚至不如流浪兒。
相比起來,自己就幸運得多,被獵魔人兄弟會吸納,從一個流鼻涕的小屁孩變成強大的戰士,擁有在亂世中自保和生存的力量。
踐行有限的正義!
“后來尼弗迦德大軍入侵北方,索登山之戰爆發,那片區域遭到戰火波及,戰爭時期誰也說不準明天會發生什么,所以他們舉家逃往北邊柯維爾和波維斯。”
光頭大漢望向庭院籬笆墻外,一叢羽衣甘藍在冷冽的晨風吹拂下中頑強地盛開,潔白雪地里蕩漾起一片玫瑰紅的波浪。
“路途遙遠,他們餓一頓飽一頓受了不少罪過,路過松林區時,那家人覺得進了城也養不活安古藍。當時才十二歲的小丫頭就被當成累贅,丟棄在神廟大門口…”
大漢有些娘氣地擦了擦眼角幾乎不存在的淚痕,“她所有親人都拋棄了她,而她選擇投入了吾主的懷抱,是以終結了顛簸流離的命運。”
他沖著那間宿舍張開懷抱,飽含感情地說,
“現在她獲得了穩定的生活,我、黛西女士、迪諾兄弟,絕對比她不合格的母親和沒良心的遠房親戚負責任得多、靠譜的多!”
“這么說她被拋棄了兩次?”
“很奇怪嗎?這里所有孩子都有類似的經歷,在戰爭中失去家人,淪落為孤兒,或是家庭破產,父母無力撫養,流落街頭、荒野。不瞞你說,其中超過三分之一被拋棄了兩次,甚至有一個男孩兒被拋棄了三次!”
“但神廟仁慈又無私地收容了他們。”大漢斬釘截鐵地說,“孩子們若是不離不棄,堅定地信仰吾主,這里便是他們一輩子的家,我、迪諾、黛西祭司都是他們永遠的家人!”
阿卡姆覺著有些矛盾啊,直覺告訴他大漢這番表態發自肺腑,可之前安古藍卻不那么喜歡雷比毆達神廟。
“看得出你們在照顧孩子方面沒啥天分,把他們養得膽小如鼠。”
“那不全是咱們的責任,”布魯齊放慢了語速,揉了揉脖子,“孩子們在進入神廟前遭了太多罪,惡劣的環境極大地傷害了他們幼小的身心,才導致這么一副謹小慎微的性格。不是有句老話,有時候童年的陰影,會籠罩人生一輩子。”
大漢話音一止,看向不遠處,背著盛裝尸骨的包袱的卡爾、女祭司、迪諾討論完畢并肩走出了房子,卡爾遺憾地沖同伴搖頭,顯然一番長談沒啥收獲,后者卻隱蔽地沖他眨了下眼睛。
阿卡姆從安古藍那里獲得了不少啟發,比如她最后提到的布偶,以及黑色格雷巴的紋身…但還有很多疑點未明。
他轉而提議逛一遍神廟。
女祭司欣然應允,陪著兩人參觀了所有建筑:庭院、廚房、大廳,盥洗室、茅廁、祈禱間,過程乏善可陳,哪怕獵魔人感官全力開啟,也沒能發現一枚爪印,或者蛛網。
一切正常。
最后輪道孩子們的宿舍。
阿卡姆趁機提了另一個要求,“我之前就跟安古藍說了句話,沒機會和別的孩子交流,他們很怕生。黛西祭司,麻煩你們把他們召集起來。”
女人攏了攏秀發,懇求道,
“沒問題,但我希望兩位態度溫和體恤一些,命運施加給他們太多責難,他們不該再受任何傷害!”
“放心,我們曾經也是孤兒,理解那種痛苦,”阿卡姆和卡爾同聲道,
積雪的潔白庭院里,十八個孩子在屋檐下排成方陣。
阿卡姆在隊尾看到了熟悉的安古藍,少女伸長脖子不死心地眺望窩棚里的馬匹,而無視了兩名獵魔人。
其余孩子面帶菜色表情怯懦,縮著肩膀,花花綠綠的破舊棉襖下,營養不良的身體瘦得跟竹竿似的,略微有些駝背。
兩名陌生人的審視令他們焦躁不安,目光閃爍、捏手、轉腳尖,磨牙,各種怪像。
女祭司一身長袍地站在孩子堆里,幾個孩子緊緊簇擁在她身邊,拉她的裙擺、衣角,對她很是親近,就像是兒女依賴母親。
“孩子們,為了神廟的安全起見,接下來,你們務必誠實地回答兩位大師的問題!如果誰的答案能幫忙抓到兇手,晚餐的時候多一個土豆!”
這番話后,一張張蒼白而不安的小臉上眼神變得亮晶晶的,多了一絲期待。
阿卡姆也不廢話,高舉布偶,環目四顧,“有人見過它嗎?”
一片小腦袋搖晃,猶如蜻蜓掠過的湖面。
“你來說,伙計。”
阿卡姆指了指隊伍當頭,鼻梁間點綴著幾粒小雀斑的男孩,他看上去不大聰明的樣子,瘦瘦小小像只雞崽子。
被叫到的一瞬間,他如遭雷擊呆在原地。
“杜嵐,像個男子漢一樣大聲點說出來!”光頭大漢蒲扇般的巨掌把他推出人群。
男孩兒額頭浮現冷汗、緊張得抓耳撓腮、左顧右盼,搖頭,
“沒,沒見過!”
他語氣帶了一絲哭腔,求助般看向身邊的同伴,卻惹得一群人紛紛后退,把他孤立了出來。
“可憐的小子,別怕,我們又不會砍你的腦袋,過來點說,”阿卡姆貌似隨意地朝他招了招手,等他磨磨蹭蹭地靠近,三位神廟管理者的位置落到他背后的時候。
阿卡姆閃電般伸出左手按住他的左側袖口,右手拉住他瘦得硌人的小手,雙手反向輕而快地使勁。
隱蔽又迅速地拉開了他的衣袖,瞅了一眼,立即合上——
黑色的格雷巴!
漆黑的蛛網紋身!
整個過程悄無聲息,連男孩自己都沒注意到,其他人只看到阿卡姆派一塊肉干塞到男孩掌心。
“吃吧,送你的禮物。舒服點嗎?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幾歲,在神廟待了幾年了?”
“蘭帕亞,十二歲…唔…我、我來了四年了。”
“那么在此期間,神廟有沒有被什么從外面入侵的東西襲擊過?仔細想想。”
阿卡姆加大了嗓音,確定所有人都能聽到,
“也許你叫不出它們的名字?我給一點提示,山貓、雪豹,大狼蛛,或者類似的動物!”
蘭帕亞突然回頭看了眼黛西祭司,從她母親般親切的笑容中得到鼓勵,戰戰兢兢地說,
“沒,如果…如果我見過那些東西,我肯定會有印象,一輩子忘不了!”
阿卡姆點點頭,揚了揚下巴,放他回歸人群,又和卡爾交換了一個眼神。
“誰還有別的答案嗎?”
兩雙琥珀色的豎瞳掃過人群——一個灰頭發的瘦高個兒、一個塌鼻子齙牙的矮子、一個扎著大麻花辮的呆呆傻傻的小姑娘…被掃到的孩子們就像被寒風吹到的小鵪鶉,抖著抖著搖頭。
“兩位閣下該相信我們了吧?”迪諾捋著茂盛的絡腮胡說,“沒人見過什么貓,蜘蛛!”
“那場不幸的事故,”布魯齊贊同道,“已經徹底遠去,不留一絲痕跡,就讓過去的都過去吧。當務之急是另尋他法,凈化您背上這兩具骸骨。”
“也許你們說的對。”阿卡姆沉吟道,“但也存在另一種可能!”
他聲音一頓,隨即變得富有穿透力,打動人心,
“孩子們,是不是有什么東西在威脅你們,逼迫你們,不讓你們說實話?!”
“看到我們背后的劍了嗎?”
“擋在我們面前的上百頭怪物都被斬于劍下。”卡爾語氣鏗鏘有力,幫腔道,“你們盡管說,我們負責你們的安全!”
霎時間,庭院里變得落針可聞,只有微風拂過,雪花亂舞。
孩子們小臉慘白地屏住了呼吸壓抑,噤若寒蟬,紛紛低下了頭。
“閣下是什么意思!”光頭大漢露出一副荒謬的表情,他被這個問題深深傷害了,臉上的恭敬和討好消失不再,一雙銅鈴眼中怒火噴薄而出,“我們幾乎鞍前馬后,兩位的吩咐都辦到了,你還在質疑我們?懷疑我們對這群孩子的真心實意的付出?!”
“你誤會了,我并沒一定是說你,我指的是某種潛伏在黑暗中的東西,明白嗎?”
“閣下為什么始終不愿意相信我們呢?”
黛西白皙俏臉上浮現深深的哀傷,眼眶中隱隱有淚光涌動,肩膀顫動,
“難道我們收留這群孤兒,辛辛苦苦養活他們,教育他們是錯的?”
“難道在你們獵魔人眼中,萬事萬物都是這么尖銳,非黑即白?不是正義,就是邪惡!”
這一刻,圍繞在她身邊的孩子們好似受到強烈刺激。
臉上的怯懦統統消失,繃緊,浮現厭惡和憤怒。
某種無形的力量驅使著他們,一步一步圍向兩名獵魔人。
十幾雙眼睛,對著他們怒目而視,咬牙切齒。
包括安古藍,但她那張扭曲的臉龐上分明有一絲哀求。
“走啊,獵魔人!”
稚嫩尖銳的聲音此起彼伏,穿過了幽靜的庭院,震得松枝顫抖,積雪簌簌墜落在地!
“不準污蔑我們的家人!”
“神廟不歡迎你們!”
他們聲嘶力竭地咆哮,吶喊!
“離開!”
“離開!”
阿卡姆和卡爾處于洪流中心,一時之間臉色發白。
只要揮揮劍,這群脆弱的血肉之軀頃刻便會凋零。
可他們卻好似面對無法阻擋的海嘯,步步后退,幾乎快要退進馬廄。
他倆腦海中不約而同鉆出了數年前的一幕,高文之家全體兄弟姐妹在諾維格瑞郊外,面對永恒之火、乞丐王、屠夫的隊伍,擋在獵魔人老師身前的情景。
何其相似啊。
當時的他們也是這么義無反顧,可兩者真的一樣嗎?
我們追根問底是錯的嗎?
地窖那兩個孩子就白死了嗎?
安古藍身上的掙扎和糾結是假的嗎?就這么放棄?
不,他還有別的選擇。
“抱歉!”卡爾做了幾次深呼吸,強迫自己保持鎮定,和臉色發白的阿卡姆相視一望。
“我們馬上就走!”
“我們立即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