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五點的光景,天色依然漆黑一片,大多數人還在睡夢之中,艾德斯伯格的集市已經變得熱鬧非凡,整座城市最勤勞的人在此揮灑汗水。
有赤著胳膊的苦力,喊著口號費勁地拖著載滿水果和蔬菜的板車在市場里穿行;有被清晨的冷風吹得瑟瑟發抖的小販,兩手織毛衣似的,迅速而有條不紊地整理著貨架上的商品;有下巴毛茸茸的年輕的小伙子,在木炭燃燒的煙霧和烤肉的香氣中,往小臂粗細的肉串上刷著香料;以及販賣牲畜的商人,指著木圈里哀鳴的動物,與滿臉被凍得通紅的客人寸步不讓地講著價。
羅伊艱難地擠過幾大箱剛從地里摘下來,還沾著泥巴的綠油油的歐芹和西洋菜,來到了一家售賣草藥的攤位附近。
攤主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帶著厚厚的氈帽,一身灰色的大氅,雙手相對籠在袖子里富有節奏地搓著,老實巴交的臉布滿橘皮似的皺紋,黑而渾濁的眼睛里帶著幾分商人慣有的精明。
“小兄弟,要買點什么?”商販的目光在羅伊稚氣未脫的清秀臉龐上一轉,神秘兮兮又猥瑣地搓了搓手指,“治療痔瘡和肛瘺的藥?”
痔瘡和肛瘺?為什么這么說,羅伊愣了一下,他該不是以為我…頓時露出一副吃了蒼蠅似的難看表情,“我不是來買草藥的…我叫羅伊,剛來艾德斯伯格不久,想找份工作,聽說集市這邊很缺人,就過來問問。”
“這樣啊…羅伊,”商人點點頭,雙手環胸,審視的目光重新將他打量了一遍,“你看起來不夠強壯,先排除掉大部分體力活。你會算數嗎?識字嗎?還有什么別的優點和長處,說說看。”
“算術沒問題,但我不會通用文字,”羅伊目光在商人貨架上掃了一遍,把幾十種草藥都觀測了個干凈,嘴角露出一絲淺笑,“此外,我對草藥很熟悉,比如我知道,閣下的貨架上年份最久的草藥是那根正中央格子里、五年份的曼陀羅根。曼陀羅根對風濕、惡瘡、和喘咳療效很好。”
商人聞言面露詫異,他沒想到眼前這個年紀不大的少年眼力這么毒,說的分毫不差。“你再仔細瞧瞧,這是什么草藥?”商人指著曼陀羅根左邊格子里,一個土黃色的、圓錐形的塊根。
“這是烏頭,”羅伊沖店主眨了眨眼睛,“大概有三年份,主治…嗯,對陽痿有奇效。”
商人不一口氣問了他十幾種貨架上的草藥,羅伊全都對答如流,
“這株鬼針草的花也能認出來?小兄弟果然見識不凡,“店主贊嘆地朝他伸出了手,“羅伊對吧?叫我特羅斯就行。我在集市經營草藥鋪十幾年,不管本人還是店鋪都口碑良好,要不要考慮幫我做事?聽你的口音明顯不是艾德斯伯格的人,除了我、其他攤位的販子不那么好相處。”
“能說具體些嗎?”羅伊心頭松了口氣,冷靜地問,“比如工作內容和薪資…”
“小兄弟,我今年已經四十三歲,為了經營這個鋪子,還得每天凌晨四五點鐘爬起床,吹著凍死人的冷風進貨、擺攤,這種日子太折磨人,說不定熬不到五十歲我就會暴斃。我想找個伙計幫我把這個時間段頂過去,熟悉草藥學會算術的最好,記性也得不錯。“
“主要是從每天早晨四點守到八點,等我來替班。要是不出問題,周薪5克朗50銅幣。”
每天四點前起床對羅伊而言不難。用冥想徹底代替睡眠之后,他每晚只需休息五個小時。但周薪5.5克朗,一個月才22克朗,還不夠城外的房租。
“特羅斯大叔不能因為我年紀小,是個外地人就糊弄我…”羅伊抿了抿嘴唇,“周薪10克朗…我現在就可以開工。”
“小兄弟,你不能漫天開價。像我十三四歲那會兒,累死累活一個月也掙不了這么多。”特羅斯眼睛縮成了一條縫,語氣一轉道,“這么著如何?周薪給到7克朗,再包你一頓飯,就在旁邊的烤肉攤兒。我敢保證,別的地方給不出更好的待遇。”
羅伊盯著商人的眼睛,過了良久,在對方快要失去耐心時,點了點頭,“特羅斯大叔,那么今天就開始計算日子如何?跟我說說具體該怎么做?現在草藥都是什么行情?”
羅伊在草藥攤上耗了一個上午,問清楚每種草藥的價格。
草藥價格經常浮動,所以特羅斯每日早晨會把最新信息記載在貨架邊的牛皮紙上,供他參考、記憶。又教會了他基本的稱重工具,以及幾個注意事項。
最后特囑咐他明天凌晨四點前過來頂班,就放他離開。
羅伊繼續在集市閑逛,草藥攤的工作到早上八點結束,他還有大把的時間,準備再兼一份職。
最理想的工作當然是屠夫學徒工,經驗和克朗兩不誤,可正如城外磨坊主所說,艾德斯博格不是卡耶村,這邊的屠夫跟他沒有親戚關系,不可能把油水便宜外來人。
城外殺豬宰羊的工作輪不到他,羅伊卻盯上集市里另一種性質類似的工作——專門替鎮民處理活雞、鴨、鵝等家禽的小販。
家禽的經驗值只有1點,相當于尋常牲畜的五分之一,但架不住數量多。
處理家禽的攤位就在關牲口的木柵欄旁邊,攤主是個頭發花白的本地老人魯爾,在羅伊厚著臉皮自我推薦,向他展示過一遍嫻熟的切割技巧,干凈利落地解決一只呱呱怪叫的胖頭鵝、處理干凈毛發、血水和內臟后,魯爾同意收下這個員工。
只是工錢壓得極低,每處理三十只家禽才給50銅幣的報酬,但干多干少全憑自愿,累了隨時可以拔腿走人。
羅伊倒沒有討價還價,這份力氣活兒主要是為了經驗值,按照老魯爾的說法,一天光是上午至少也得處理十五只家禽,那就是十五點經驗值,算下來比羅伊當初拼死拼活還要高。
大城市就有這點好處,機會多,獲得經驗的途徑也多,不用老是冒著生命危險。
羅伊松了口氣,放下手中滴血的刀,拍去渾身亂糟糟的家禽羽毛、整個下午,他解決掉了20只“呱呱”,獲得20點經驗值,以及屠戮技能的熟練度。
更重要的是有了立腳之處,就算不依靠獵魔人的救濟,也能在這座大城市活下去。過幾天工作穩定下來,他就去找個地方進修。
踏著夕陽的余暉,羅伊返回了城外的水磨坊、泥土、青草和飄落樹葉的味道迎面撲來,整個人終于從家禽糞便的臭味中緩過了勁兒,嘴角微彎,心情變得愉悅。
距離磨坊一百遲外,羅伊突然停下腳步,好奇地打量著遠處。
那間破舊的木倉庫外,堆著干草和柴火的地方圍著一群男孩和女孩,他們臉上流露出與年紀不相符的刻薄,沖著包圍圈中,坐倒在地的一道嬌小身影指指點點,諷刺個不停。
“你個丑八怪,長得跟頭駱駝似的…不老老實實躲房子藏好,還敢跑出來亂晃,看到你,真是一點胃口都沒有,還怎么吃飯?!”
瘦瘦高高的個兒,臉上長著密集雀斑的男孩,不停用食指戳著那人的頭發,嘴里吐著惡毒的話語,
“哼!她才不是駱駝,駱駝那么可愛…”另一個扎著兩根小辮子、模樣清秀的小女孩,肉乎乎的小手握著根分叉的樹枝,重重往那人高高隆起的背部抽了一棍,那人被抽得身體一顫,雙手包住膝蓋,臉死死地貼在上面。“她就是個怪物…這里面裝的都是劇毒的污水,她要是恨誰,就會偷偷往誰食物里下毒…我的奶奶肯定就是被她這么毒死的,她的親生母親也是被自己毒死的!”
“她是個老妖婆,一種怪胎,書里面就是這么說的,她每天都在詛咒別人,釋放邪惡的巫術。應該找獵魔人來把她處理掉…變種人才能對付怪胎。”
“嗚嗚…”中間的那人突然抽噎了一下。
“丑八怪、怪胎,還有臉哭…覺得我們在欺負你!”雀斑男孩猛地往她后腦勺上抽了一巴掌,“我們這是正義之舉,就像革命軍,而她,是屬于男爵那邊的壞種!打她!”
有的孩子拽她的頭發,有的拳打腳踢她的后背,也有人用樹枝猛抽、用石子和泥巴砸。
“喂!一群小混蛋,干啥呢?還不給我住手!”
不遠突然傳來一陣大叫,正在作惡的小孩被聲音嚇了一跳,回頭一望,也沒管看沒看清,慌不擇路地四下逃竄。眨眼間,只剩下那個用雙手死死摟住膝蓋的女孩兒。
她整潔干凈的白色圍裙上沾滿腳印和泥巴,棕色的頭發下,露在外面的脖子上能看到一塊塊青紫和淤腫。
“你叫托婭,對吧,磨坊主家的女兒。感覺怎么樣,那群小混蛋傷到你了嗎?”羅伊走到旁邊蹲下身體,朝她伸出了手。
駝背女孩只是轉過臉朝他看了一眼,眼神怯懦而警惕。
她白凈小臉上多出了兩道通紅的巴掌印,就好似往一副精致的油畫里,潑上了兩桶骯臟的油漆。女孩兒兩只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掌按住地面,默不作聲地撐起那被巨大的駝背壓得佝僂的、瘦骨嶙峋的身體,一瘸一拐地進倉庫、關門。
羅伊無法想象對方過得都是什么日子,才會露出那樣的表情…但他覺得該為對方做點什么,于是從空間取出了處理好的金盞花,用布包好放到了門外,“托婭,我在外面給你留了點草藥,待會嚼碎了抹傷口上就行…相信我,效果很好的。”
晚餐桌前,羅伊語氣憤慨地向磨坊主夫妻提起了這樁事情,,
“我看到有一群臭小鬼在欺負托婭,五六個圍住她一個人,拉扯她的頭發,用棍子抽她,把她臉都扇腫了,你們也不管管嗎?”
“哎呀,小兄弟,你是不知道,那丫頭皮糙肉厚的,打幾下不痛不癢,還能讓她老老實實地干活。”瑪娜啃著油膩的肥肉,臃腫的臉上露出一副習以為常的表情。
羅伊吸了口冷氣,毫無疑問,這胖婦人肯定是個后媽。
“我明白你是好心。”亨克也在一旁幫腔道,“但咱家就普普通通家庭,總不能把托婭當公主一樣保護起來?這個世道,沒辦法的。以她這副長相,到哪兒不會被嚼舌頭,閑言碎語?多受點挫折和委屈、多遭點罪過托婭才能活下去。十幾年都過了,那丫頭現在很堅強。”
一點委屈和挫折?
羅伊算是明白了,這對連晚飯都不讓托婭上桌的人,壓根沒把她當成女兒,大概就是一個任打任罵的免費勞動力?
“不提那個丫頭。小兄弟,你今天在城里面待了大半天,找到工作了嗎?”瑪娜好奇地問,對這個問題,比對托婭更感興趣。
“找到了…”
兩夫妻眼中均有喜色,工作穩定了,那這小子就有錢繼續把房間租下去…
晚飯后,羅伊特地到倉庫門外看了一眼,沒見到那份金盞花,他松了口氣,返回房間時,卻豁然發現門前的水桶上多了一個新鮮的、擦拭得干干凈凈的蘋果,底下墊著那張包裹草藥的藍布。
“這算是回禮嗎?”
他似乎找到了一種和女孩兒交流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