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之天虞兮,吾伴日月而生。
覆之無窮兮,得其妙玄自成。
天宮那最高處的神殿之下,僅有寥寥幾名神靈能抵達的一處‘溶洞’內,帝夋靜靜站在那一團朦朧的云霧中。
云霧之下,是一片寧靜的湖水,湖深不知幾何,但若將外面這些云霧抹去,又可輕易看到湖水的底部。
下面刻畫著無數神紋,蘊含了數不清多少大道的道韻。
帝夋負手而立,凝視著湖底,目光似有些游離。
“陛下,您怎么在這?”
后方傳來一聲輕喚,帝夋卻是頭都不回,雙目展露少許神采,嘴角勾勒出幾分微笑。
大司命的身影出現在‘溶洞’的角落,漫步朝帝夋走著,口中又呼喚了聲:
“陛下?”
“是大司命啊。”
帝夋輕笑了聲。
“陛下您怎么在此處?”
大司命有些疑惑地問著:“可是神池出現了異樣?”
“異樣?”帝夋緩聲道,“具體是指的什么?”
“神池底層源神力,似乎在迅速減少,”大司命憂心忡忡地說著,“底層源神力關系到天地封印的穩定…陛下也在關注此事嗎?”
“你說的,是這些神力?”
帝夋抬手微微滑動,身周出現了一顆顆淡金色的光球;光球宛若繡球大小,其內流轉著一顆顆七彩砂礫。
大司命瞳孔一縮,卻作出滿臉疑惑的模樣,皺眉道:
“陛下,這是怎么了?為何要取出這些神力?”
“吾要離開了,命。”
帝夋慢慢轉過身,那張面容上漸漸沒了表情,“莫要裝糊涂了,你我相交過兩個神代,今日不如開誠布公的談談。”
大司命也收起了那略有些浮夸的表情,面容漸漸陰沉,但目光依舊十分復雜。
那如鏡面、飄蕩著淡淡云霧的湖面上,身著淡金色神袍的帝夋,身著靛青色長衣的大司命,前者負手,后者雙手垂于身側,就這般互相對視。
“離開?陛下要去哪兒?”大司命低聲問著。
“尋個地方躲起來,”帝夋淡然道,“待燭龍與人域分出勝負,吾自會回來。”
“陛下的意思,是要舍棄天宮?”
“你自是可以這般理解,”帝夋笑道,“不過這也是吾無可奈何之舉。”
大司命微微低頭,似乎是在思考,但表情沉入了少許陰暗。
帝夋卻輕嘆了聲,淡然道:
“吾…我本以為你足夠聰慧,察覺到神池異樣也不會現身。
你我本該有這般默契的,大司命,若你這般選擇,我定會無比欣慰。
待我歸來之日,你自然還是新天宮自我之下、眾神之上的存在。
可惜,你來了。”
“啊,吾還是過來了。”
大司命輕輕晃著頭,似乎身體有些不適,又用力朝著一旁別了別脖頸,喃喃自語:“吾為何要過來此處呢。”
帝夋卻對他這般動作絲毫不以為意,繼續道:
“你應該察覺到了,無妄子的崛起速度有些過快,仿佛有一只手在推著他不斷前行,那其實就是這個天地真正的主宰者。
他們躲藏在昆侖之墟,若是這天地發展令他們不滿了,他們就會挑出來人,更換一個神代。
吾曾是他們選中的天帝,體會過那種實力極速膨脹,一路乘風破浪之感。
無妄就是他們新的玩具。”
“這跟無妄子沒關系,”大司命抬頭直視著帝夋,目光突然變得銳利了起來,“你背叛了天宮。”
“背叛?”
帝夋目中有些冷漠,“君臣所屬,你有些混淆了。”
“你背叛了天宮。”
大司命突然抬手捂住自己的雙眼,渾身在顫抖,一瞬之間勃然而怒,對著帝夋怒目而視。
帝夋默然,嘴角帶著一二冷笑。
大司命深吸了口氣,讓自己盡力平靜下來,但身體的顫抖依舊未能消退,他突然抬頭,目中帶著幾分哀求。
“不這樣可以嗎?
陛下,你是天帝,是秩序的主宰,你有眾神無可匹敵的力量,現在天地出現的問題不過是人域,滅掉人域不就可以了嗎?
你如果抽空神池底部神力,燭龍沖擊天地封印時,天地封印產生的裂縫就沒有神力恢復,最多只能抵擋三次燭龍的沖擊。
那時,那時陛下您千辛萬苦建立的這個秩序,不就徹底毀了嗎?
陛下如果走了,這天地已經沒有能夠對抗燭龍的存在。”
帝夋目光挪向一旁,似乎不忍去看大司命哀求的面孔。
“命,秩序總歸會被毀壞,而新的秩序會終結混亂。”
帝夋道:
“迫使我選擇這條路的,不是人域,也不是無妄子,而是天宮眾神。
歲月一久,眾神盡皆墮落,他們肆無忌憚地沾染著生靈的劣根,肆意交歡卻漸漸麻木,飲酒作樂卻不知樂為何。
眾神在尋求能夠挑動他們精神的刺激,再過三萬年、不,最快萬年。
天宮眾神將都會成為金那般。
那時,迎來的就是天宮自我崩隕,眾神說不定都不用人域動手,自己就會開啟神戰,在自相殘殺中接連隕落。”
大司命搶聲道:
“挨著重塑他們不可嗎?
之前不是商量過,有計劃、一步步的,讓天宮眾神完成重塑嗎?
這不是,陛下曾經告訴我,面對人域時讓部分神靈輪替去死,是對天宮有利的理由嗎?”
“曾經是,”帝夋溫聲道,“曾經確實是這般,吾還想著如何補救這個天宮,如何讓秩序延續下去。
可這樣解決不了根本的問題。
根本的問題,在于燭龍太過強橫,而我沒辦法正面戰勝。”
“到底是無法戰勝,還是根本不敢去面對?”
“命,我從不會做沒把握的事。”
“所以你就要扔下天宮,把天宮眾神推給無妄子?”
“你的話有幾分道理,但還不成熟,憑無妄子剛開始搭建的威望,他還撐不起這個天宮,”帝夋笑道,“按我的計劃,我會將秩序分身留下,并與秩序分身完全切割。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我并未舍棄天宮,我只是將本我撤離了秩序。
如果我想自毀秩序,只需要在這里解放秩序大道,天地封印會立刻崩碎,燭龍不費吹灰之力就會出現在這天地。”
大司命慢慢攥緊了拳,低聲道:“所以,你在此地抽走了天宮無數歲月積累的本源神力。”
帝夋默然。
“你在精準控制著這一切。”
大司命雙眼微微瞇起,喃喃道:
“你抽走本源神力后,天地封印會處于無法恢復的狀態,燭龍下次沖擊就會造成天地封印的裂縫。
這些裂縫會成為眾神的恐懼之源,如果有神散播消息,說燭龍會吞噬當年驅趕走它的一切,天帝已遁入虛空。
接近于完全墮落的眾神,會自發找尋他們依靠的大樹。
陛下…天帝的突然消失,秩序分身的本能是維持天地秩序,他們會將目光放到當年驅趕走了燭龍的星神身上。
而作為星神代理人的無妄子,就會…”
大司命怔了下,抬頭看向帝夋。
帝夋含笑點頭,緩聲道:“不錯,無妄子會成為新的天帝。”
“然后,”大司命下意識向前邁出半步,“然后,無妄子會迅速壓眾神低頭,以燭龍的威脅,整合天宮和人域,讓人域高手大批進駐天宮,并迅速清洗掉一些曾經對人域有過大罪的先天神,從而緩解人域對天宮的仇恨。
這一切都會發生在燭龍三次沖擊天地封印的間隙。
你抽走本源神力不破壞天地封印的目的,就是為了給無妄子時間?
那時,天宮和人域會結成真正的聯盟,天帝無妄子整合了天地內的所有力量,盛怒的燭龍從天外歸來,二者必將爆發大戰…”
大司命話語一頓。
帝夋背后浮現出了一團云霧,云霧中顯露出了一幅幅有些模糊的光影。
神靈們身披戰甲,異獸臨空、兇獸嘶吼,數不清的神衛遮掩了整個天宮。
仙人們長袍飄飄,大陣自成、戰陣無窮,一批批仙兵遍布半空與大地。
他們前方是一只極速旋轉的漆黑漩渦,而漩渦之中,一雙宛若大澤般的猩紅巨眼,正緩緩睜開…
“很完美,”帝夋笑道,“而我在這個過程中,只需要做幾件簡單的事,就能輕易看到這般場景。
而且…命,你了解歲月大道嗎?”
大司命緊緊抿著嘴唇,面色有些蒼白。
帝夋喃喃道:“第三神王的強大,就在于他掌控了歲月,我只參悟了一半的歲月大道,就已受益無窮。
歲月大道最奇妙的地方,就在于,能允許你看到一部分未來。
這些畫面,原本是不存在的,吾的未來原本只是一片混沌。
混沌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嗎?”
大司命默然。
帝夋淡定一笑:“就是歸于虛無,是消失不見,是未來沒有我,我死了。”
帝夋繼續道:“我曾經為這個結果恐慌了許久,卻找不到破解的辦法,因為真正能威脅我的存在,那時尚未誕生。
直到,秩序分身第一次注視無妄子,吾也看到了無妄子。
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大司命面露不解。
帝夋微微抬手,修長的指尖綻出了一點光亮,背后的云霧翻涌,原本的畫面消散,凝成了一道模糊的背影。
這個背影正在攀登階梯,那階梯由本源神力凝成,那背影散發著濃烈至極的威壓。
仿佛,這身影就是天與地。
他攀登到了階梯頂端,面對著前方那廣闊無垠的天地,身旁站著的綠衣女子為他捧來了一把長劍,這身影微微扭頭…
吳妄。
大司命瞳孔輕輕震顫。
“我從見到他的第一瞬,就通過歲月大道,看到了他的樣子。第六神代,新的天帝,自稱東皇,自號太一。”
帝夋輕笑了聲。
大司命不解道:“那為何不提前扼殺他?”
“所以說,你并不了解歲月大道,”帝夋笑道,“歲月大道所窺見的,就是既定的。
你的一切行動,包括你蓄意去破壞這個結果的所有行動,注定化作將結果導向這個方向的助力。
歲月是過去決定未來,還是未來決定過去?”
大司命不知如何回答。
帝夋悠然道:
“其實是兩者互相決定的,就如高山湖泊之水,為何會流向低洼之處?
因為存在勢。
勢是如何誕生的?因為高山和地面早已確定。
水流下經過的路徑,就是我們如今正在經歷的過程,無論水化作山溪、化作瀑布,還是化作山洪,都會流到地面上。
換而言之,當勢已經產生,除非你能托舉整個湖泊,不然水終究是會流下去。
所以,你明白了嗎?”
“你要提前走到低洼之處。”
“不愧是我的大司命,”帝夋笑道,“無妄子要成就天帝,那我直接給他天帝之位,他是天帝了,我窺見的未來也就實現了。
勢就會放過我。
而他成為天帝之后會發生什么?
他不知,我也不知,那就是我新開辟出的未來。”
“勢?”
大司命像是聽到了某種極其荒誕的話語,“你做這一切,就是因為在歲月大道窺見了兩幅畫卷?”
“你錯了,”帝夋淡然道,“那幅神人合一對抗燭龍的畫卷,是在我做了這一切布置之后,歲月大道顯露的。
而這天地出現的種種異樣,也對應了我所說的這些。
無妄子背后是冰神蒼雪,蒼雪握住了打破天地封印的主動權,我在沒有做好準備時動無妄子,只是讓我白白放棄所有主動權。
我今日離開了,就是從這個定局中跳出去了,還不明白嗎?”
“吾不明白。”
大司命凝視著帝夋,眼圈略有些發紅,“那吾這漫長歲月來做的這些,都是白費的嗎?”
帝夋只是注視著大司命,目中帶著幾分惋惜。
大司命手指著身旁的云霧,顫聲道:
“你一步步逼吾墮落,逼吾站在生靈對立面,讓吾妹、讓吾最珍視的妹妹,去吞噬掉吾的大道,吾認了!
你不斷說,人域是可以利用的,讓吾準備好給人域超凡境高手長生之軀,這有違壽元大道,吾在準備了。
當年…當年你說,如果不去限制燧人氏的壽元,他終究會成為新的混亂之源,你說燧人是燭龍的棋子!”
大司命一把扯開胸前長衣,露出了那精壯的胸膛,但那胸膛下方,有著碗口大小的黑印,散發著濃烈的腐敗氣息。
“這就是困死燧人的代價!你在乎過嗎?你承受過嗎!”
大司命嘴唇有些發紫,低聲道:“現在,你竟要親手毀了天地封印,你把吾之前的這些付出,承受的這些痛苦,當什么了?”
帝夋道:“天地封印本就是我締造的。”
大司命對著前方猛甩手掌:“天地封印是我們!你、我、星神!天宮八百二十五名神靈一同締造的!
你背叛了我們!
帝夋,你背叛了天地!”
帝夋勃然而怒,身形突然出現在大司命面前,一把握住大司命咽喉,將他拽到了自己面前,面容猙獰地怒吼:“是天地先背叛的我!”
“你…你根本沒想過…我們…”
大司命瞠目欲裂,反手握住帝夋的手腕,咬牙罵著:
“你心底只有自己,自私、貪欲、懦弱、自卑!
你就是自卑自己起于微末,你就是覺得自己沒有至強道卻成就天帝之位,是秩序辜負了你,這個天地欠你的!
你根本不配做這個天帝!”
“滾!”
帝夋手臂猛地一震,大司命身形拋飛,撞在了溶洞巖壁之上,撞的洞壁閃爍起了七彩光斑。
大司命無力地滑落到了角落,趴在云霧中,卻突然笑了聲。
而后這笑聲越發瘋狂,那大笑聲在各處回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帝夋!”大司命抬起頭來,那雙修長的雙目中綻放出了幽冷的光亮,“你就這么迫切,甚至都不在乎神庭出了什么狀況,哈哈哈哈哈!”
大司命身周涌出神光,投影出了神庭議事的情形。
眾神靜靜站在各自的位置上,面露不甘地注視著大司命。
“吾出現在這里時,已將自己的情形,投射到了神庭,這是你給吾的權柄。”
大司命冷笑著,慢慢爬了起來。
“帝夋,把本源神力放回去,讓出天帝之位,留下你的秩序分身。
諸位!天帝欲舍棄天宮!”
“嘖。”
帝夋突然輕笑了聲,表情有些不耐。
大司命怔了下,他驟然回首,看著周圍投影出的那些虛影,又看向神庭各處。
眾神只是靜靜立著,毫無反應,也沒有任何回饋。
帝夋負手前行,嘆道:
“命,你真的,不適合做權謀之事,你總是習慣把所有事都想的很簡單,你的能力讓你只能同時考慮一件事。
我給你的權柄,就不會留下后手嗎?
知道我最初如何變強的嗎?靠的是算計,從來不是打打殺殺的斗法。”
大司命下意識后退半步。
他此刻所投影的‘神庭’突然出現了無數裂縫,那些神靈竟只是泥塑,此刻正被細細的裂縫覆蓋。
帝夋模仿著大司命剛剛的口吻:“只是一個簡單的幻影罷了,你甚至都不會觀察他們是否有反應。”
大司命鼻翼輕顫,身形驟然急撲。
帝夋卻只是含笑抬手,微微下壓,大司命身形詭異地停住,被帝夋一腳踩在地上。
歲月出現的紊亂迅速消退。
帝夋踩著大司命的臉頰,低頭看著這個身影,目中沒有絲毫波動,緩聲道:
“放心,我不會殺你的,命。
知道為什么嗎?
因為你足夠懦弱,你所謂的反擊不值一提,你只是一個自私自利卻不自知的可憐蟲罷了。
我會把你留給無妄,讓他感受感受什么叫左右為難。
你對人域做了那么多惡行,人域不會饒過你。
但你妹妹又是一個喜歡泛濫自己愛心的性子,無妄子又是那種自視甚高的男人,一路順風順水讓他覺得自己做什么都能成,他會為了少司命保住你。
然后,他就會體會到,什么叫做間隙。
聽我的,你如果真的為了你妹妹好,就自己死在這,如果沒有這個勇氣,你就茍延殘喘下去,成為新秩序里的暗雷。
本源神力我拿走了,燭龍下次沖擊應該是三年后。
哦,對了,你肯定不會讓自己死在這。”
帝夋輕笑了聲:
“你還要把這個消息告訴無妄,告訴諸神,告訴我的兩位美人兒。
真遺憾吶,我還要跟我的兩位賢內助提前說一聲別離。”
“你不能帶走——神——力——”
大司命只覺眼前一切突然停頓,說話都變得無比遲鈍。
帝夋搖搖頭,身形沉入了神池之中,讓溶洞內的云霧繼續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