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憐惜道不完情意,半句夫君訴不盡衷腸。
夜風不過三春崗,輕紗自皺顯醇香。
繁星初知滿月鴦,雨打芭蕉覆海棠。
瞧那芙蓉帳,看那靴兩雙。
忽聽細語連綿若貴雨,又聞呢喃輕咿多嗔意。
一時多輕語,如那水底珊瑚旁的海蚌吐珠;
一時又多靜謐,那顆珍珠又劃過了細細的絲綢,沒入了鋪滿綢緞與細沙的安靜海底。
其聲慢,慢過了歲月行走時的滴答,慢過了幾根木床纖維輕輕迸裂時的細響。
就如那黎明前的寂靜,又像是第一束陽光灑落在幽蘭盛開的山谷中時,那一聲等待許久的初鹿喲鳴。
清晨的靜謐持續了一陣,谷中回蕩的聲響漸漸入耳,奏出了一曲初春之樂章。
忽聞疾風之聲,又有陰云襲來,雨勢驟然而來,小鹿奔騰亂撞。
鐘鼓聲陣陣,似有鐵騎疾馳奔涌而過,其聲綿綿不絕。
此正是:
東皇得聞陰陽道,水火共濟品潮生。
唱罷桃花源深處,搖身自作游園賦。
《游園賦》云:
世人皆愛游園,大抵園林之內布置錯落自成其韻,藏有無窮樂趣。
山川美景只得遠觀,看罷也就看罷,攀登諸多不宜;然園林之趣盡在咫尺之間,若開得其門,自可觀賞品味。
漫步淺草之地,推門初見回廊,初行宜徐,不可急躁,聞此間之聲,觀水波之景…
大概,半個時辰后。
吳妄神清氣爽地坐在床榻旁,帷帳遮起了無邊美景,他嘴角露出了自得的微笑,下意識地取過長衣,又輕笑了聲,回味著游園之樂。
一只纖手忽地握住了吳妄的胳膊,吳妄精神一振,自是不必多說。
復游園。
于是,又半個時辰后。
吳妄嘴角帶著幾分微笑,眼底寫滿了滿足之感,起身想去收拾下床榻旁的狼藉。
一只纖手忽得揪住了一縷他的頭發,吳妄打了個響指,自是不能消解了愛人的雅致。
復游園。
于是,再大半個時辰后。
吳妄晃了晃脖頸,心底感慨不已。
季默行嗎?楊無敵那貨虛不虛?這么好的身體條件,這么強大的神軀,他都自我封禁神力、仙力,完全依憑身體本能的。
一只纖手微微抬起,指尖劃過了吳妄的脊背…
吳妄嘴角輕輕抽搐。
復游園。
復游園。
終于,帳內響起了平穩且輕柔的呼吸聲。
吳妄嘿嘿一笑,慢慢站起身來,只覺得通體舒泰,整個人散發著由內而外的成就感。
忽然間,剛睡過去的美人想到了什么,一只纖手握住了吳妄的手腕。
“夫君…”
“哎,”吳妄的尾音有點輕顫,“你累了,小嵐,要有節制。”
“我…忘了正事…”
“啥正事啊?”
“助你修行。”
那纖手輕輕晃了晃,吳妄就飄回了帷帳內。
復游園,陷于園中,久久不得。
不多時,那床榻之下彌漫陰陽二氣,陰陽雙魚互相追逐,緩緩布置成了一張太極圖,勾連天地大道,漸漸將那床榻包裹,自天地間接來無邊無際的清濁之氣。
化仙,歸繭。
正經雙修,未復游園。
輕飄飄的,吳妄像是漫游星空之中,前方那不斷糾纏的陰陽二氣,似是指引。
玄女宗的輔助功法當真名不虛傳。
這家宗門能夠成為半個人域大勢力的娘家,也絕對是有自身實力在的。
天地萬物無不包含陰陽之意;
天地之理無不歸于陰陽大道。
這就是伏羲先皇的強大之處,也是伏羲先皇有底氣去說‘賦予帝嬡誦浴母駒頡 這條大道,當真太過浩瀚,也太過復雜。
今日與泠小嵐的魚水之歡,暗自契合了陰陽交泰之理,吳妄關于陰陽大道的瓶頸,已是在隨時突破的邊緣。
但讓吳妄沒想到的事,就在此刻發生。
泠小嵐以玄女宗功法為引,將他的神魂帶入到了這片奇異的空間,所見、所聞、所感、所知,皆為大道。
他忘記了快樂與煩憂,在此間不斷追尋與探索,找尋著伏羲先皇留下的足跡,感受著歷代至強者在此地留下的模糊身影。
問道,道何生?
吳妄知道這是自己得來不易的機會,自是不敢分心分神,專心致志地感受著大道之理,尋找著屬于自己的路徑。
突然間,前方的陰陽二氣停住了,三條通路擺在了吳妄面前。
他抬頭看去,一時竟有些猶豫。
第一條通路的盡頭是無邊無際的星辰。
吳妄感覺到了,自己如果選擇走這條路,就能借著這次機會,找回自己被星神大道排擠、壓制的星辰道。
那是鐘在西南域的時候搞事,給吳妄重疊了數重情緒,讓吳妄上頭舍棄此星辰道、選擇了星神大道,從而在短時間內走上了實力攀升的快車道。
‘若我選擇沖走星辰道,借著這般功法的指引,雖不可能立刻推翻星神的大道,但能在星神大道之下,尋找到一條路徑。’
吳妄不急著做選擇,看向了第二條通路。
第二條通路的盡頭,是一片混沌。
這是伏羲大佬給他留下的遺產——伏羲陰陽八卦道!
這條大道包羅萬象,以八卦演繹天、地、澤、火、雷、風、水、山,逆推陰陽變化,合而成就陰陽歸一。
這條路的盡頭就是混沌。
第三條通路吳妄直接略過了。
后面是無盡火海,算是最為原初的火之大道。
吳妄思索一陣,忽聽一聲溫柔的低語,自遙遠的角落傳來,鉆入了吳妄的耳中。
‘這般功法只能用一次哦。’
吳妄精神一振,立刻踏上了第二條路。
混沌,陰陽,太一!
一步踏前,頓時天旋地轉,虛空之中傳來誦經之聲,那團灰氣正面飄來,將吳妄包裹,于那死寂之中,演繹著玄妙之波痕。
吳妄很快就露出癡迷的表情,不自覺沉入其中,伴著大道之聲,心底勾勒出了數不清的大道之痕。
悟道法自成。
不知過去多久,應當也不會太久。
吳妄自那迷迷蒙蒙的狀態中清醒了過來,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盤坐在床榻上,身周包裹著濃郁的靈氣繭。
仔細推算,大荒中的歲月流轉了三個日夜。
但在他的感覺中,他像是在那玄妙的大道之中,浸泡了數十年歲。
吳妄雖知此刻必須沉下心感悟,不可分神,但還是忍不住放出仙識搜尋著泠小嵐的蹤跡;等他發現,泠小嵐就在隔壁房中,躲藏在木桶中洗澡,這才顧不得欣賞美景,立刻進入閉關的狀態。
他,大感慨!
玄女宗的功法當真名不虛傳。
但等吳妄稍微回過神時,仔細思索,又有些錯愕,泠小嵐的實力非但沒有跟著自己一同變強,甚至還隱隱跌落了一兩個小境界。
這般功法確實是要付出代價的,但付出代價的一方,是主動施法者。
念此,吳妄心底便是暖流泛濫,覺得這輩子就算是肝腦涂地,也要照顧她此生周全。
他也聽到了泠小嵐的低語聲。
她并非輕慢自身,也非放浪形骸之人,只是想用玄女宗妙法幫吳妄提升道境,增進吳妄自保的能力。
為此不惜醉酒麻痹自身,又服下媚藥…
‘這傻姑娘。’
吳妄心底微微感嘆,繼續在仙境遨游,體會著陰陽八卦之玄妙,感受著大道鳴鳴之舒適。
又是幾日過去。
吳妄已是精神飽滿,道境雖未穩固,但感悟已盡數消化。
他對陰陽大道的理解向前邁進了一大步,雖不敢說與星神大道同列,但陰陽二氣護體,已可正面承受雷暴神攻勢。
彈指間,大道若蛛絲,被他輕輕拉動。
吐一口陰陽二氣,方圓十里就變了霜天。
若單論道境,吳妄已跨過了超凡之境大半,距離破化之境只剩半步之遙。
天衍圣女的圣潔之力,當真不同凡響。
吳妄伸了個懶腰,想起那游園之樂,自是樂不可支,又覺可游園數日,與她多得歡樂,而后再去準備迎接天宮第二波使節之事。
但他剛站起身來,習慣性地內視自身,卻發現神府仙臺元神處,多了一顆七彩斑斕的氣泡。
吳妄有些不解,這氣泡出現在他本命元神之前,他竟毫無察覺。
但他很快就想到了一則記載。
道侶尋那極樂時,元神亦有交集,往往能留一二美夢于彼此仙府之中,可演繹無窮歡樂。
這莫非就是?
吳妄仔細感受,發覺這確實是泠小嵐的氣息,但這氣息有些晦澀、又有些復雜,似乎是蘊含了某種極強的道韻。
元神小人兒抬手輕輕觸碰。
那氣泡突然炸碎。
吳妄道心渾然一震,元神捕捉到了一幅幅畫面。
他凝視著這些畫面,一時竟愣在了那,眼角莫名有些濕潤,仿佛是在找尋著什么,找尋了許久,而今日,終于如愿以償。
但瞬息間,吳妄理解了畫面內的內容,竟豁然變色,將此前封在儲物法寶中的冰神項鏈一把拽出,心底急切地呼喚了幾聲:
“母親!娘!”
與此同時,星空深處,星神大殿。
正思考著未來孫子孫女叫熊什么的蒼雪,聽聞吳妄的呼喊聲,也略有些疑惑。
她手指點在懷中的長杖上,雙腿交疊,目露疑惑,輕聲問:
“霸兒,怎么了?可是有什么急事?”
吳妄做了幾個深呼吸,如今也算見過了大風大浪的他,此刻也穩固了心神。
他盡量平靜地問著:“娘,我的詛咒到底是誰下的?”
“你不是知曉了?運道神呀。”
“她何時對我出手,又是如何對我出手?”
“這個,”蒼雪微微皺眉,“此事娘當真不知,這應當也是娘一時失察,讓她得了手。”
吳妄嗓音中的疑惑更甚:“娘的意思是,娘你只是判斷出了,我的怪病是那個運道神引起的?”
“不錯,我在你體內仔細搜過了數次,才感受到她的道韻。”
蒼雪嘆了口氣:“大道是騙不了人的,娘覺得,這應該是燭龍對娘的警告,又或者,單純是那家伙對你的惡作。”
吳妄怔了一陣,看著面前的項鏈,久久不能平靜。
他自然是相信母親的。
但他如何…如何能接受這般荒唐之事?
剛剛戳破那七彩氣泡,展露出的那一幅幅情形,又如何、如何為自己種下那奇怪的詛咒。
畫面中的內容,既簡單,又復雜。
簡單是因那些內容只發生在同一個夢境,復雜卻是因,時間線并不連貫,是一幅幅碎片。
第一次見到這幅畫面,還是吳妄那次在四狼車輦上的夢境…見第十九章 一棵大樹,樹下是一個七八歲的男童,穿著北野的獸皮短褲、麻布短衫,躺在那呼呼大睡。
突然聽到了少許輕笑聲,男童睜開雙眼,見到了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蛋。
“你怎么在這睡呀。”
“你是誰?”
吳妄納悶地問著。
畫面晃動,出現了吳妄印象最深刻的情形。
還是那大樹下,還是睡著的男童,又聽到了溫柔的呼喚聲:
“夫君,夫君?”
吳妄再次‘睜’開眼,入目是一片朦朧的光亮。。
“夫君,你記得我嗎?”
耳旁再次傳來清晰的呼喚聲。
吳妄猛地抬頭,那個少女的身影站在自己面前,正緩緩俯下身來。
吳妄看清了她的面容,看清了她的身影,看到她嘴角甜甜的微笑,還有那已開始顯著的杏眼。
她道:“就這么說定了喔,我們兩個是夫婦了。”
肩膀傳來輕微的酸麻感,那小女孩竟在他肩上咬了一口,她竟還有兩顆利齒。
這是詛咒的來源?
不,吳妄看到了更多相似的情形,看到了不同年齡段的那女子,出現在自己面前,從七八歲的女童,到豆蔻少女,再到、到那高挑纖細的身影。
是,是小嵐的身影啊。
吳妄道心狠狠地一揪。
小嵐是運道神?
“夫君?”
那女子依稀出現在他面前,對他露出溫柔的微笑;但畫面輕輕抖動,那女子梨花帶雨地哭著,杏眼中寫滿了落寞。
她哭時說過:“我不該來見你,但我忍不住,我不知自己除了能在這里見你,還能做什么。”
她笑時說著:“妾身不會讓你等太久,在你救了我時,你我就會碰面了。”
“夫君…”
“等我喲。”
無數相似的畫面在吳妄腦海中突然爆炸,化作一股強橫的神念波動,沖擊著吳妄的元神,饒是憑借吳妄此時已非同小可的神念之力,也感受到了近乎神魂撕裂的拉扯。
那些畫面在消逝。
吳妄突然感受到了一股無法形容、無法描述,甚至不存于天地間的狂暴意志,要將這一切摧毀、吞噬。
他口中發出了陣陣低吼,想要將這些記憶留住,但這些記憶像是在被那股狂暴意志不斷磨碎。
那是,天地的意志?!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此時!
鐘聲大作!
一束金光宛若跨越了永恒的時空,化作一口大鐘,籠罩住了吳妄元神!
鐘的嗓音在不斷呼喊,卻始終是那般冷靜:
“主人,主人一定要記住其中一幅畫卷,一定要記住,這是主人救回泠主母唯一的路標,也是我逆歲月而行的主要目的之一。
泠主母并非您所在時刻的運道神,她在未來會執掌生靈之命理,但卻是對你下詛咒的真正之人。
那不是詛咒,是無數可能性上,她對您的思念與依戀,以及誰都無法避免的私念之占有,同樣,也是您能走出這條完勝時空線的基礎。
主人,請堅持。
您一定不想抱憾終生!”
鐘的嗓音甚至出現了微弱的波動。
“啊、啊——”
吳妄雙手用力擠著額頭,渾身暴起青筋,身體不自然地扭曲著、抽搐著。
門外的泠小嵐想要沖進來,卻被一股無形之力推了出去。
記住這些記憶?
記住…
劇烈到無法忍耐的疼痛中,那個苦笑著的身影仿佛要從自己面前緩緩消失,杏眼垂下,眼角似有珍珠滴落。
哭、哭什么?
什么苦抗不過去,什么強敵扳不倒?
東皇鐘這么變態的東西他以后都能造出來,為何還要費這么大功夫去找回自己心愛的女人!
天地意志又如何!帝嬤蛄秩綰危 吳妄雙目瞪圓。
那樹下的男孩突然站了起來,一個健步沖向了即將消散的虛影,那虛影倏然之間化作少女、化作了同齡的女孩,對吳妄露出了笑臉。
‘夫君…忘了我就是…’
東皇鐘已近乎抵擋不住那股狂暴意志的反撲,虛影出現一條條裂痕。
那男孩伸出左手,卻始終差了半寸。
“鐘!”
男孩開口大喊,那東皇鐘的鐘靈似乎輕笑了聲,出現在吳妄身后,輕輕推了他一把。
七八歲的‘吳妄’猛地攥住了那七八歲‘泠小嵐’的小手,用力一拉,化作一道金光消失的無影無蹤。
同樣消失的,還有東皇鐘與那股狂暴意志。
船艙中,吳妄癱躺在地,渾身沁著血汗,那船艙木門被人撞開。
泠小嵐發出一聲疾呼,顧不得吳妄身周血污沖向前來,卻被吳妄抬手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腕。
吳妄抓的無比用力,泠小嵐手腕上已出現了血印。
他有些費力地睜開眼,顫聲道:
“別走…”
泠小嵐用力點頭,抓了一把丹藥塞入了吳妄口中,又朝著外面大喊:
“師叔祖!師叔祖!”
此地立刻多了幾道身影,但她們卻對此前那狂暴的意志也好、持續的鐘聲也罷,完全沒有聽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