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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域西北。
仙兵連營,旌旗亂天穹;大道陣陣,超凡匯云層。
神明于長墻之外匯聚,人仙于山林之地靜候。
密林、山澗、河谷、平原、村舍…道道身影或面北靜立,或盤腿打坐,他們的氣息互相勾連,以道與身,凝成了人域第二面長墻鐵壁。
大戰一觸即發。
而此次,人域與天宮的對決,戰場中局便是叛將林怒豪此刻堅守的陣地。
背叛人域、投靠天宮,無論有什么內情,無論是否是兇神作祟,人域上下對林怒豪已是出離了憤怒。
但此刻,在戰陣稍后,一處大陣封鎖的山谷中,仁皇閣最為精銳的一批高手齊聚于此,眾副閣主、閣中長老,于人群之中坐成數排。
本該商議如何做大戰布局的他們,此刻面色大多有些不對。
片刻前,就在此地,那自從突破自身劍道后,就被這里的老人們寄予厚望的中年道者,披頭散發、提著長劍,對他們十分失禮地破口大罵:
“朗朗乾坤,為何有如此多魑魅魍魎!”
“天清地明,何來如此多營營茍且!”
“你們當真還有面對神靈拔劍而起的心氣?我看你們的心氣,都用在了打壓良秀之上!”
然后,霄劍就被人摁倒,送去了后方關押。
劉百仞坐在主位上,端著一杯茶輕輕吹著,看不出喜怒。
側旁有老人緩聲道:“閣主,霄劍不過是有些過于剛正,他這般氣憤,也是因平日里與無妄殿主較為親近。”
又有人溫聲說道:“我們都知無妄殿主不會與那林怒豪沆瀣一氣,但無妄殿主與林祈太過親近,此事無妄殿主最好還是避下嫌。”
“不錯,此次迎擊天宮、剿滅叛逆,自有咱們這些老骨頭去打、去拼。
無妄殿主深得陛下與閣主信任,往后的時代都是他們年輕人的嘛。”
“咳。”
劉百仞笑道:“剛才我們說到哪了?各位可還有良策?趁著此時尚未開戰,可以都講出來,大家討論討論嘛。”
眾人各自沉吟,很快就有人開口。
說的是行軍布陣,講的是兵法韜略;
拼的是高手底蘊,憑的是地利人和。
此地氛圍漸漸活泛了起來,但總有些面容不顯太蒼老的身影,此刻表情略有些郁悶。
其中就有不少人參與過東南域一戰。
不多時,有人忍不住出聲道:
“不如請無妄殿主前來吧。”
“上次東南域奇襲云上之城,為何我們能贏的那么輕松,還殺了雷暴之神等三位先天神明?
各位老前輩的犧牲固然是最重要的,但也跟無妄殿主制定了詳細的計劃有關。
此前咱們人域極少將戰局拉去人域之外,更極少能有這般詳細的計劃,甚至在動手后哪一個片刻做什么,都有詳細規劃。”
“對,咱們現在做的,就是以前我們都在做的。
但咱們能做的,卻已不是之前那般只能做的!”
“無妄殿主說不定又有不錯的想法。”
“好了!”
一名中年男人朗聲道:“各位大人都說了,無妄殿主此次須得避嫌,誰不知林祈是無妄殿主的弟子!
莫非沒了無妄殿主,你們就不知該如何與神靈搏殺了嗎?”
此前剛要開口的眾人只能保持沉默。
劉閣主笑道:
“讓無妄殿主過來出出主意,其實也不錯嘛。
無妄殿主這個人,本座是絕對信得過的,他是陛下的忘年交,對大道的感悟獨一份,此前在云上之城一戰中,所表現出對大局之掌控,也是頗為不凡。
年輕人,想法沒有僵化,這是咱們人域最為珍貴的寶物。
畢竟以后這天地,終歸是要交到他們手中去的。”
此言一出,兩側不少原本想開口的老者,盡皆閉嘴保持沉默。
閣主這般話語看似軟綿無力,實則已是說定了此事。
劉百仞道:“既然各位沒意見,這就派幾個擅乾坤大道的超凡,去滅宗將無妄殿主接過來吧。”
側旁有位姓王的副閣主沉吟半聲,立刻笑道:“閣主,我已派人去請無妄殿主了。”
“哦?”
劉百仞眉頭一皺,目光頓時有些犀利,淡然道:
“老王,有些事該做、有些事不該做,你在這個位置年頭也不短了,應該懂的。
有時候不要想太多,心底想著人域就夠了。”
那王副閣主忙道:“閣主提點的是。”
“嗯,讓你派的人客氣些,”劉百仞道,“若無妄不想過來,也莫要強求。”
“我這就傳信…”
“不必了。”
有些冰冷的女聲突然在大陣之中響起。
天空似是一暗,大陣光壁被激發,山谷被半圓光壁籠罩。
而在光壁上方,有道身影靜靜而立。
她身著樣式簡單的長裙,將曼妙身形收束于衣袍之中;簡單挽起長發,斜插的木簪又泛著那般寫意。
修長鳳目掠過下方,嘴角的冷意似是在嘲諷。
兇神,鳴蛇。
下方數百高手幾乎同時被激發大道,數十人下意識就要沖天而起。
但隨之,就有刑罰殿高階執事道了句:“各位莫要出手,這是無妄殿主新收的坐騎!”
下方眾道者氣息齊齊一滯,自是想起了鳴蛇此前已被無妄子收服之事。
一人問:“閣主,是否關閉大陣讓她入內?”
“那就關了大陣。”
劉百仞開口道了句,話音還沒落,那鳴蛇身形一閃,卻已是出現在了陣壁之下。
濃郁的乾坤道韻自她身周蕩漾開來,修為稍低的仙人,此刻神魂都有些不適。
她纖手連續輕點,左右兩側乾坤緩緩張開兩道門戶,其內跌出了道道身影,如下餃子般朝山谷正中空地砸落。
不多時,一座小山出現在了鳴蛇腳下。
鳴蛇踩著高跟的木屐,雖被厚裙遮住了那妖嬈身段,此刻自半空漫步而下,卻更能讓一些純情‘少年’浮想聯翩。
幾名被捆成粽子的老者跌出乾坤縫隙,自小山之上滾落而下,滿是狼狽地摔在地上,卻是恰好滾到了劉百仞和幾位副閣主面前。
那王姓副閣主面色大變。
鳴蛇纖腰搖晃,嘴角的笑意越發冰冷。
“人域,倒是有些好笑呢。”
“兇神這是何意?”
有名老者皺眉道:“我人域之事,似乎也不必閣下多話插嘴。”
“劉閣主,”鳴蛇嫵媚一笑,“我家主人問,他是否能來此地,參與仁皇閣之議事。”
劉百仞點點頭,正色道:“無妄乃刑罰殿殿主,刑罰殿乃仁皇閣所屬,自可隨時前來。”
“多謝劉閣主。”
鳴蛇微微眨眼,劉百仞一陣皺眉。
隨之,她轉身走了數步。
許是因足弓太過高挑,許是因她習慣蛇尾不善走路,行走時如凌空前浮,那腰肢晃的人心搖神馳。
玉指一點,憑空開了門庭。
低頭后退,那桀驁的神情已盡數收斂,雙手背負于身后。
兇神,只得如此。
再看那門內,吳妄邁步而來,嘴邊帶著盈盈笑意,肩上站著一只青鳥。
身后跟著道道身影,卻大多都是年輕面容。
一襲藍衣的季默,身著翠裙的樂瑤,二人相攜相依,并未在眾多老前輩面前弱了氣勢;
白裙如雪的泠小嵐,手握玉笛、輕紗遮面,仙光隔絕了塵雜,明眸剪亂了秋水。
那披著斗篷的壯漢刑天,此刻臉上滿是怒意,看起來多少有些嚇人。
等楊無敵和茅傲武兩個不重要的湊熱鬧群眾走出,那一襲黑紗裙閃身而來的妙長老,卻險些奪了泠小嵐的風頭。
嫵媚多情的魔女,誰能不愛呢?
大長老與刑天之師刻意最后登場,待林素輕牽著沐大仙走去吳妄身后,兩位超凡才在后方壓陣。
乾坤門戶閉合,鳴蛇已站在吳妄身后。
季默環視周遭,見各處氛圍有些壓抑,笑著道了句:“無妄兄,這里前輩高人當真不少。”
“畢竟是前線,”吳妄笑道,“各位午后安好啊。”
周圍眾多身影盡皆露出了微笑。
且不管這笑意是真是假,各處倒是其樂融融,各自與吳妄拱手問候,寒暄一二。
吳妄的雙手卻始終背在身后,并未像往日那般笑臉相迎。
周圍的寒暄聲響漸漸靜了下去。
此刻,吳妄才對劉百仞拱拱手,道:“閣主,我是不是來的有些遲了。”
劉百仞笑而不語,端起茶杯,只管低頭喝茶。
吳妄心底也就有數了,轉身看向一旁幾位副閣主,以及那些面色不太好看的老者。
“我聽說,此地有人覺得我與林家勾連謀反,要治我謀逆之罪?”
整個山谷落針可聞。
吳妄向前走出幾步,突然笑了聲,又道:
“我還聽說,有人覺得我與林祈交情莫逆,此刻必須避嫌,辭去殿主之位。”
有幾位老者欲言又止,但明智地選擇了不言語。
吳妄喃喃道:“沒想到啊,我在四海閣辦了一群人域的蛀蟲,而今在仁皇閣,要面對一群虛偽小人。
私欲二字,當真是生靈之動力,也是生靈之殘缺。”
“無妄殿主這話未免也有些太難聽了。”
一名站位靠后的老嫗冷然道:“虛偽小人這四個字,老身可擔待不起。”
這還有對號入座的。
吳妄目光瞥去,笑道:“急著向前接話,前輩可是心虛了?”
“老身!”
“我是刑罰殿殿主,在我面前你按理應當稱屬下,而不是老身。”
“你!”
那老嫗攥緊手中木杖,定聲道:“無妄殿主,你今日若是有火氣,可盡數發出來,何必這般咄咄逼人?大家都是為護持人域!”
“我沒火氣啊。”
吳妄笑道:“我也就是在滅宗正閉關參悟如何弄死大司命的辦法,突然被這些人吵擾,說要將我押來此地。
本來都已經觸碰到那個領域了,硬生生被斬斷了感悟。
前輩還是少拿大義的名義來壓我,一張嘴、兩句話,任誰都是說得的。
對嗎?
王諫副閣主?”
突然被點名的那名副閣主站起身來;
此人樣貌平平無奇,亮出的氣息倒也算渾厚,比劉百仞相比卻差了許多。
王副閣主笑道:
“無妄殿主應該是有什么誤會,本座不過是派人請你過來,可是他們幾人言語有冒犯之處?
若如此,本座替他們為無妄殿主致歉。
大家同殿為臣,都是為人域奔波,不如就放下此事,琢磨琢磨應對這般戰局之策。”
吳妄笑道:
“王閣主是拐彎抹角說我小題大做?
若我被他們帶走了,事情如何發展,那可就兩說了。
那時,說不定我與王閣主相見,已隔了那地牢的土墻。”
“無妄殿主。”
王諫背負起雙手,略微皺眉,暗中瞧著劉百仞的臉色,心底也有些沒準。
但此刻,吳妄不斷起勢,其意已是無比明顯,就是要對他發難,他自不可束手就擒。
王諫道:“我們的擔心其實并無不合理之處,無妄殿主與林祈的關系,我們自都是知曉的。
我們都信得過無妄殿主,但難抵人域悠悠之口。
林家謀反,我們想讓無妄殿主避一避風頭,那也是為了無妄殿主考量。”
那妙長老嗤的一笑。
林素輕小聲嘀咕:“這人好會說話唷,打你一巴掌,本是想把你的牙打掉,被人抬手截下了這巴掌,又轉口說那是壞了的牙,是為了你好。
少爺,他們這么老,咱們說不過他們的。”
那王諫臉色一黑,他身后位置立刻有名中年男人低聲呵斥:“你又是何人?這里豈容一個無名之輩胡言亂語?”
林素輕小臉一白,東方沐沐立刻掐腰站在她面前。
“找打是不是?超凡都木得,還在咱面前囂張!”
那人勃然大怒:“你這娃娃!”
一旁有人傳聲提醒:“這是四海閣風閣主的徒弟,上任閣主的孫女,沖擊超凡渡劫失敗后心性大變,實力堪比新晉超凡。”
那人臉上的怒色瞬間化作少許笑意:“長得真是靈秀!”
吳妄卻是看都不看那人,只是盯著眼前這位副閣主,笑道:
“素輕心直口快,冒犯之處還請副閣主多多擔待,不過她說的也沒錯,副閣主這又當又立的,確實有夠老辣。”
一旁樂瑤笑問季默:“夫君,何為又當又立?”
“這個,”季默沉吟幾聲,“大概就是又要這個、又要那個,既讓自己看起來十分清高,暗地里又是什么都要。”
“哇哦,”樂瑤贊嘆,“不愧是前輩呢。”
“你們夠了!”
王諫張口大喝:“幾個小輩在這里大放厥詞,我人域的規矩呢?禮法呢!季家就是這般將門?”
吳妄道:“怎么,反了個林家還不夠,你還想給季家蓋黑鍋?”
王諫立刻道:“自無這般曲解之意,但無妄殿主,你我同為陛下的臣子,我且比你虛高了一階,你今日如此咄咄逼人,是否有些鋒芒太露?”
吳妄笑道:“這就開始論官位了?”
王諫長袖揮舞,歷聲道:“無妄殿主到底意欲何為,此次大敵當前,還請無妄殿主莫要繼續動搖軍心!”
吳妄笑意收斂,冷然道:“我要你在此地,作揖、賠禮、道歉。”
王諫聞言大怒。
一名老者皺眉道:“劉閣主,無妄殿主今日太過無禮!”
劉百仞只是低頭打量手中的瓷杯,宛若失卻了六識。
一名老嫗起身呵斥:“無妄殿主,你憑什么讓一位德高望重的副閣主對你卑躬屈膝?”
“卑躬屈膝?”
刑天在旁嘟囔了聲:“人做了錯事就道歉,怎么還就卑躬屈膝了?就這副閣主無端派人去滅宗抓人,不用道歉的嗎?”
季默冷然道:“此當以濫用職權論。”
樂瑤正色道:“夫君你少說兩句,這位王副閣主背后,可是有幾家大宗門、幾家將門支持呢,咱們可得罪不起。”
泠小嵐身周仙光閃耀,向前逼近半步,冷然道:“各位前輩好大的官威。”
“季家,玄女宗,北野少主,呵呵呵。”
王諫笑了兩聲,淡然道:“確實都是貧道得罪不起的勢力。”
“王副閣主的意思,是覺得我今日能壓你一頭,憑借的是好友之勢力?”
吳妄緩步向前,背后鳴蛇亦步亦趨跟隨。
“那我就多說幾句,免得你心中不服。
今日我壓王副閣主低頭,憑的是你做錯了事,憑的是你昧了良心;憑的是,我直面天宮、三破兇神、算計強神、揚了人域聲威!
這些夠嗎?”
王諫下意識后退半步,面色有些難看。
吳妄目光略有些冰冷,他沒有半點憤怒,嗓音自始至終十分平靜。
“不夠?”
吳妄扔出一面玉牌,其上寫著一個大大的刑字,懸浮于王諫面前。
王諫低聲道:“無妄殿主…”
“還不夠嗎?”
吳妄嘴角微微扯動,抬手拍在胸口,一團淺白色的火焰突然自胸前飛出,自火光中凝成了拳頭大小的白玉方印。
炎帝令。
即將完成最后蛻變的炎帝令!
火之大道的神韻自這方印之上蕩漾開來,原本坐在各處的道道身影豁然起身,更多目光投向了此地。
連劉百仞都怔了下,放下茶杯站起身來,凝視著吳妄面前的這尊方印。
王諫更是面色發白,后退幾步、跌坐在原本的座位上。
吳妄的嗓音依然沒有什么波瀾:
“大敵當前,有人卻在此處算計一些小利,只想著各自的位置能否穩固,這些人,與那林怒豪之流何異。
我與林家勾結謀反?我需為此事避嫌?
王副閣主,起身作揖、賠禮道歉。”
那王諫渾身輕顫,此刻卻被幾道傳聲同時呵斥催促,只得站起身來,卻一時忘了該如何行禮。
吳妄心底不斷思索,此刻卻必須拿住在己方陣營中的發言權,如此才可順理成章干預稍后的局勢發展,順勢拿出這東西剛好合適。
他的炎帝令是否暴露,影響已不是太大。
——因為天衍圣女泠小嵐的原因,還有此前小金龍等傳聞,吳妄早已被認定為高度疑似的人皇繼位者。
今日他主動拿出此令,等同于吳妄正式承認這個身份。
至于今后繼位不繼位,那是兩碼事。
他身后的幾人或是微笑、或是恍然,卻沒有多少意外之感,也就刑天有點納悶,低頭看了眼自己胸口。
他的炎帝令,怎么就是個木牌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