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璃的目光在那上面停留一瞬。
桑遠見到眾人前來,猶豫片刻,最終還是將那份鑒定結果率先遞給了沈知謹。
鑒定親子關系的委托人,當然擁有優先知情權。
沈知謹伸出手,將那份密封袋接過。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沈知謹一夜未睡,此時卻沒有半分困意,清醒至極。
這些年,再沒有一刻,比此時更清醒。
他微低著頭,修長的手指將密封袋打開。
此時的他眼簾微垂,雋秀疏淡的容顏上,神色格外平靜。
然而他的手,卻微不可查的輕輕顫抖著。
一張薄薄的親子鑒定報告書,從中抽出。
他的視線終于落在上面。
一個字、一個字,看的無比認真,像是要深刻在心底。
他看書的速度從來都極快,然而此時,一切都像是被刻意放慢。
時間流速減緩,變得粘稠,最后拉成長長的絲,將他纏裹。
他的呼吸、心跳,在這一刻,都像是脫離了他的意志。
一份報告書,他看了好久好久。
當看到最后那一欄的鑒定意見,他呼吸靜止,而后終于聽到懸空心臟落地的聲音。
仿佛冰冷的屏障被擊碎,所見、所聽,所念,所想,終于爭先恐后,涌入他孤寂游蕩的魂魄。
宇宙浩瀚,他如此渺小。
世界曾賜他這一生最好的禮物,讓他以為自己是這世上最幸運的人,而后又殘忍的將一切收回,用無比慘痛的代價,告訴他,一切不過他以為。
命運和他開了一個無比惡劣的玩笑,給他歡喜,予他幻夢,最后卻生生扒去他一身傲骨,盡數碾碎,棄入塵埃。
他已經記不清,在無邊茫茫黑暗中獨自前行了多久,只記得風霜裹挾,滿地凄涼。
他在生死間徘徊,在現實與幻想中游離。
左手腕間的手表靜止著,仿佛便可以勸服自己,時光還停留在那一天。
他還沒有失去一切的那一天。
然而每每摘下,那道疤痕卻又一次次的提醒著他,將過往的記憶反復拉回,磋磨至極。
很久很久,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在這樣活著。
直到今天,他終于得到答案。
如果中間的無數折磨,都是為了這一刻。
命運與歲月——
要他的傲氣,他給。
要他的驕矜,他給。
要他痛苦,要他流血,要他跪地求饒。
他認。
他給。
他跪。
所有人都在看沈知謹。
他拿著那份報告書,久久未曾動作,似是定格。
終于,顧老夫人忍不住喊了聲。
“知謹。”
沈知謹回神,緩緩抬眼。
他將那份報告書,遞給了顧老夫人。
然而他的眼睛,卻在看著寧璃。
四目相對,寧璃心臟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下。
她想,她已經知道答案了。
顧老夫人看著報告書,將那最后的幾行字上來回看了一遍又一遍,滾燙的眼淚簌簌落下。
顧老爺子就站在她身旁,自然也看的清楚。
他閉上眼,長長吐出一口氣。
這么多年深埋不敢觸碰的過往痛楚,終于得以隨著這一聲長嘆傾瀉而出。
“阿璃阿璃”
顧老夫人哽咽著喊她的名字,
“我就知道茵茵不會騙我,我就知道”
寧璃沉默著接過那份報告書。
她一行行的看著。
姓名、出生日期、采集血樣。
檢驗結果。
分析說明。
最后——
鑒定意見:
根據DNA檢測結果,基于16個不同基因位點結果的分析,沈知謹與寧璃生物學父女親緣關系成立的可能為99.9999。在排除同卵多胞、近親和外源干擾的情況下,支持沈知謹是寧璃的生物學父親。
寧璃盯著那最后的一句話,纖細的手指收緊,指節泛白。
從昨天到現在,她不是沒有設想過這個結果。
然而當結果擺在她的面前,那洶涌而來的沖擊,比她預想的要強上更多。
如同洪流奔涌而下,頃刻將她吞噬。
她的眼前仿佛浮現許多畫面,耳畔轟鳴。
——她爸爸是殺人犯,她肯定也是個小殺人犯!她媽媽都不要她了!
——我們阿璃,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到了葉家,把你以前的那些壞毛病都改改。
——你是姐姐,讓著點弟弟妹妹怎么了!?
——我怎么會有你這樣的女兒!?
那些曾是她無法揮散的夢魘,在一個個日夜糾纏不休,將她逼到絕境。
她無數次退讓妥協,最終被逼到懸崖之上,墜落深淵。
從上輩子,到這輩子。
她告訴自己,不屬于她的,終究不屬于她。
所以不要苛求,不要妄想。
然而終有一日,她終于明白,一切的一切,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徐寅的話在她耳邊回響,漸漸成為巨大的轟鳴。
——那一場大火燒了很久,知謹趕回,拼了命的往火場里沖,周圍人好不容易才拉住。
——可憐他的妻子和女兒,一同葬身火海。她們的尸體被發現的時候,孩子還被她死死護在懷里。
——糖糖,給糖糖。
——希望她,一生無憂吧。
寧璃胸腔里似有什么在狠狠沖撞,令她視線模糊,耳中嗡鳴。
原來那份專輯是給她的。
原來中秋的小馬玩偶是給她的。
原來副駕駛的糖果和玩具是給她的。
原來那一整面墻的禮物是給她的。
原來她不是野草,從泥沼中掙扎而出,滿身泥濘。
也曾有人護她如珍如寶,至死護在懷中,不肯讓她受一點痛。
也曾有人念她歲歲年年,所有節日和生日,悉心給她禮物,討她喜歡。
寧璃睜著眼,滾燙的眼淚,終于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