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第二個可能。
如果莫森說的是假話,從他之前一系列的表現來看同樣很合理。在與田剛邊吃飯邊對話的過程中,莫森的發言用謊話連篇來形容都不為過。
當田剛向他描述邱雪,他的回答是“不認識,那個女的怎么了?”,而事實上那時他已經尾隨邱雪有一段時日。當田剛說起王大力,莫森又前后矛盾地表示“我早就開始煩他了,整天賊眉鼠眼的”,言語中的破綻和漏洞非常明顯,讓田剛手足無措。
當時兩人的對話大意是:
田剛:“你剛才說‘早就開始’…可是那天你不是說自己頭一回去那家咖啡廳嗎?”
“是啊。”
“那你剛剛說‘早就’…”
“我沒說啊。”
明明證據已經擺在面前,卻還是死不承認,反駁得無比自然,簡直就像撒謊已成習慣的小孩子。但小孩子尚可嚴厲管教,及時引導,心智水平或已定格在高中時期的莫森卻已經將這副滿口謊話的狀態視作理所當然。
面對田剛的質疑,他的神情里沒有一絲謊言被戳破的尷尬和心虛,反倒非常理直氣壯,仿佛事實真的如他所說,他沒說過就是沒說過。
后面殺人奪屋,被巡警找上詢問的時候,莫森的回答也是前言不搭后語,惹人懷疑。于是巡警堅持要進屋查看,莫森干脆將他一并殺死。
由此可見,莫森并不會使用精妙的話術來搪塞他人,也并不在意自己說話混亂,矛盾多多。他對待事情的思維模式幾乎是一條直線:想說謊就說謊,被發現就嘴硬,實在解決不了就把提出問題的人解決掉。
莫森不懂也不會規劃,曹昊被勒索多年,是他最主要的經濟來源,但不論是殺曹昊的過程還是殺死曹昊之后,他都沒有想起這一點,直到后面去書吧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現在手頭并不寬裕。
再有,曹昊及其未婚妻蘇琪被莫森殺死在自己的小出租屋里,莫森殺人結束,直接一把火燒掉房子,毀尸滅跡(同時讓無辜的樓上住戶飽受牽連,葬身火災),此后他失去了固定的住所,想到的辦法就是闖進別人的家門,鳩占鵲巢。
莫森的行事邏輯簡單粗暴,破罐子破摔,走一步看一步,他身上同時存在著“坦然”和“回避”兩種特性,所以回歸上文,對于田剛的正面道歉,莫森說的“不記得了啊”有可能是一句謊言。
他心底依然死死封存著那些美好的回憶,但又的確因為當年的事情痛恨田剛,再考慮到現在田剛妨礙他侵犯邱雪,種種因素的疊加之下,讓莫森根本不想正視田剛遲來多年的道歉,也不愿意考慮接受不接受的問題。
一次次的性和殺戮給到莫森的反饋是直接的、沒有任何彎彎繞繞的快感。爽就是爽,不爽就是不爽,順心就平靜無事,不順心就要暴躁發狂,追逐下一次快感。
愈發趨近于動物的性情和思維使得莫森無法處理復雜化的事情,從這個思路順下去,當田剛提到當年那件事的時候,莫森看似迷惑茫然,實則內心的炸藥已經被點爆(他本人是否意識到這點還有待討論),致使他與田剛雙雙撞碎玻璃摔出窗外之后,他瘋了似的拽起田剛,一心只想把他殺死,然后結果自己的性命。
在影片的大后期,莫森已經完全瘋魔化,他去路邊搶車,車主突然被陌生人持刀大吼,還怔愣著,他就因為沒有得到及時的反饋而失去耐心,直接將人捅死丟開。在開車逃避警車追捕,聽田剛提起當年自己是個善良溫柔的人的時候,莫森更是狂躁地扭身用刀連續扎田剛的大腿。
這樣的表現,再次說明他不想面對曾經的自己。就像久居黑暗中的人會“見光死”一樣,田剛越是回憶,莫森越是受刺激,因為他的心智無法承受自己當年與現在的慘烈對比。他的精神世界早已混亂無序,被校園霸凌的夢魘折磨著,被原始的快感充斥著,像亂糟糟纏成一團的鋼絲線,本就難以解開,更因為鋒利而無從下手。
直至車禍將這團鋼絲線撞碎,被層層包裹的那顆象征著愛與美好的內核時隔多年重見天日,莫森才終于以這樣殘酷的方式得到解脫。
綜上所述,不論莫森那時的“不記得”是真實的回應還是逃避的謊言,都有邏輯可循,有充分的論據去理解、論證。我想這也是賀導在《白晝之雨》里留給大家的思考空間。
接下來,聊一聊這部影片吸引我的第二點:性。
眾所周知,這樣的“敏感話題”在初高中也就是青春期發育的過程中,大多都會得到回避的處理。在這個講究含蓄的文化環境里,孩子們正值情竇初開之際,卻被潛移默化地教育著“性是羞恥的”,以至于他們一面因為激素等生理原因控制不住地好奇、渴望,一面又因環境和習俗理念強行壓抑,形成一種矛盾。
莫森對性快感的渴求非常病態。高中時期何冶逼迫他站在紅燈區對面對著妓女自瀆,生理上的快感和心理/人格上遭受的侮辱一正一負居于兩個極端,令他精神崩潰,這種不正常的“快感連帶反應”也因此深深地烙印在莫森體內。
這之后,莫森虐殺何冶,當他親手將何冶掐死時,復仇帶來的心理成就感被片面地劃分成了快感,而這樣的心理快感又激發了生理上的欲望,于是才有曹昊轉頭發現莫森對著何冶的尸體自慰的一幕。此時,兩種不同的快感已經在莫森身上扭曲地重合,導致他徹底心理變態,淪陷于這種錯誤的快感中,一發不可收拾。
前面已經說過,邱雪是莫森對校園時代的心理投射。當初何冶用性羞恥來侮辱莫森,莫森便被強行灌輸了這種在性行為上侵犯他人以獲取快感的方式,復仇成功后,他從受害者轉為加害者,不論是對何冶的尸體自慰,還是想要強奸邱雪,甚至說出他不介意奸尸,都有一種泄憤似的報復在里面,病態而扭曲。
我原以為《白晝之雨》中對性的描繪是做補充內容,在刻畫莫森變態恐怖的人物形象外,順帶自然而合理地銜接到邱雪和田剛那邊的劇情。然而在影片的末尾,一個足夠驚艷的劇情設置將這方面的內容全然收攏,不算反轉而是如洋蔥般層層剝開,使人拍案叫絕。
說到這,我有看到許多觀眾表示“結尾車禍來得太快”、“有強行煽情洗白的嫌疑”、“沒看懂最后發生了什么”。確實,我得承認這里的確有故意遮掩之嫌,因為那位靈魂配角在畫面中并未處于視覺中心,而是在稍微靠后、偏向背景板的位置,第一遍看電影時有些云里霧里是正常的。
那么,首先按照時間線順序敘述一遍發生了什么:
原來當年何冶逼迫莫森站在紅燈區對面當眾自慰的時候,對面有一位身穿亮紫色緊身背心的妓女,她與其他或嫌惡或嬉笑的人不同,看向莫森的表情里含著心疼和同情。
在莫森因高潮而脫力,幾近赤裸地向后癱倒在地后,正是這個妓女抱來了一件不知是不是嫖客留下的舊外套,將它蓋在莫森的下半身,擋住了這個少年的恥處,也在他支離破碎的羞恥心和人格里,留下了一點來自陌生人的、微弱卻極其重要的善意。
莫森始終記得她,想對她說一聲“謝謝”,但或許是因為思想觀念的影響,莫森潛意識里對性工作者抱有鄙夷心理,羞恥于對這樣一個低賤卑微的妓女道謝,或許是因為當時莫森已經處于崩壞的臨界點,沒辦法再對外界做出反應。總之,這一句“謝謝”始終壓在他心底,這個無名妓女的身影也被他牢牢地記著,封存在記憶的角落。
多年后,莫森精神失常,開車載著田剛想和他同歸于盡,千鈞一發之時,他的車燈晃過一名走夜路的女性的背影。這個女人穿著紫色的連衣裙,是他記憶里最亮眼的那抹紫色。所以在那瞬間,莫森下意識地瘋狂踩剎車,轉動方向盤,避開了這個路人,從而導致車輛失控翻下圍欄。
再之后,莫森因撞擊失憶,他癡癡傻傻地對著那個女人,實際上對著他記憶里“穿紫色衣服的姐姐”大聲喊道:
“姐姐——謝謝你——!”
這句發自內心的真誠的感謝,在積年累月的壓抑過后總算說出了口。直到這時,莫森身上關于性的扭曲欲望才終于消解,他也終于與那起嚴重霸凌事件帶來的深重負面影響徹底和解,從此不再掙扎在過去的夢魘中,時時刻刻備受煎熬。
這部《白晝之雨》看到最后,方知有兩句話在莫森的人生里姍姍來遲。
一句是田剛對莫森的“對不起”;一句是莫森對那名妓女的“謝謝”。
只不過賀導在影片中對后者的處理方式并不常規,倒敘插敘兼而有之,抽絲剝繭拼出真相,總體呈現的順序為:
莫森尾隨白領,入室強奸未遂→莫森曾對何冶的尸體自慰→何冶當年霸凌莫森,逼他當眾自瀆→莫森避開紫衣女子,翻車墜落→最終回憶殺,原來那時有一名穿著相同顏色衣服的妓女向莫森伸出援手。
這條探討性的劇情線忽明忽暗,后半段又幾乎隱藏在莫森與田剛復雜的關系之下,加上有關紫衣妓女的片段全部放到了最后,初見《白晝之雨》的確有很大可能感到不解,看不明白為什么莫森殺了那么多人,卻偏偏因為一個普通路人女而動了惻隱之心,狂打方向盤。
但不得不說,這條線補足了莫森從溫柔純良到崩壞墮落的全部轉變,使得角色塑造不僅僅是豐滿,而是完滿,配合著莫森赤誠干凈的感謝和笑容,令人感慨非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