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尾字幕在沉默里走了近一分鐘,等留到最末的“文和娛樂”四字淡化消失,銀屏巨幕徹底恢復黑暗。
私家影廳依賴于主人的自由設置,不像電影院那樣會在影片放映結束時默認全場亮燈。達蒙等人在黑暗里望著泛光的屏幕怔怔等了一小會兒,才堪堪意識到這個名為《白晝之雨》的故事已經到此為止,不論是死里逃生的田剛、邱雪,還是殺人如麻的莫森,都已然離銀幕外的他們很遠很遠,恍如幻夢浮泡,一觸即碎。
打破沉寂的是細碎嘩啦聲。
“哦操。”
在場四人都驚了驚,始作俑者羅伯托帶著罕見的慌亂彎腰去撿掉落的東西——那是他很早就拿在手里的飲料。然而因為看電影看得入神,他早已不知不覺忘了這回事,方才那下是手不自覺地松了,這才讓杯子連帶里面剩余的液體灑得狼狽。
“嘿,當心點兒!”
羅伯托撿起滴水的飲料杯抬頭時不小心撞到了放有零食的小圓桌,賈斯帕被這接連的鼓噪動靜弄得心驚肉跳,既是抱怨又是后怕。
“啊。”一個后知后覺的聲音響起,回過神的科爾頓轉頭發覺到身邊的混亂,習慣性脫口而出,“那個,我來收拾吧——”
他說話的同時,坐在另一邊的達蒙恰好按動遙控器喚醒影廳內的壁燈。
賈斯帕和一手捂著腦袋的羅伯托直接對上那雙眼睛。
深棕色的,尚氤氳著水霧,眼角有淚痕的眼睛。
詭異的死寂光速蔓延開來,科爾頓茫然地看著面龐僵硬的兩人,一時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帶著些許惶然扭頭向達蒙投以求助的目光。
迎上這個眼神,達蒙心臟重重一頓。
很干凈,很天真,迷懵情緒都明晃晃地寫在眼眸里,仿佛還沒長成且不諳世事的魔鬼,蝴蝶骨后有幼嫩的翅膀在輕揮,只差一步就能完成是天堂還是地獄的選擇。
就像…
就像莫森。
達蒙的腦子在嗡嗡響,他依稀看見科爾頓背后的賈斯帕和羅伯托張大著嘴巴,試圖用眼神或口型無聲且拼命地表達一些內容,但他顧不上這些,劇烈的心跳聲快要淹沒他的神智,這瞬間達蒙無比清晰地感覺到他正“握著什么”,握著科爾頓——莫森——的命運,握著他自己的生死。
癱在樹旁不成人形的何冶;
后脖頸嵌著鐵鍬頭的曹昊;
滿頭滿臉滿手是血的蘇琪;
內褲上黏著衛生巾的白領;
如常下班突遭變故的職員;
在家里被奸殺的職員妻子;
被廚刀扎穿了制服的巡警;
臉開血洞一槍爆頭的鄰居;
捂著襠掙扎跪地的王大力;
衣裙蒙臉布料沁血的邱雪;
被捅死丟出車外的上班族;
對上莫森噙笑淚眼的田剛。
一張臉,又一張臉。
痛苦的,扭曲的,毛骨悚然的慘狀。
眼前飛快閃過走馬燈似的影片畫面回顧,瀕死般的窒息感縈繞在咽喉。體感上過了很久,實際上僅有幾秒鐘,達蒙喉嚨動了動,顫巍巍地抬手指了指科爾頓通紅的鼻頭,語氣是前所未見的輕緩溫和。
“…你好像哭了,科爾頓。”他小心翼翼地說。
“噢,啊?”
科爾頓愣住,無措地摸向自己的臉,果真摸到濕漉漉的痕跡,登時整張面孔都漲紅了,趕緊用手掌和衣袖擦拭。
“抱歉,抱歉!我沒發現…呃,我不知道為什么…”
達蒙、賈斯帕和羅伯托面面相覷,從彼此臉上讀出心有余悸的意味。科爾頓還在胡亂擦臉,與他以往靦腆窘迫的模樣沒什么分別,然而種種重合迫使其余三人打心底升騰起恐懼乃至敬畏——太像了不是嗎?處境,身材,眼睛,甚至眼淚。
電影當然不能和現實對號入座。可如果電影描繪的就是現實,又該如何判斷?
將科爾頓看作莫森的話,達蒙等人在故事里是怎樣的定位,他們自己最是清楚。
賈斯帕在沉默中試探著遞上了紙巾。
這個舉動開啟了示好的開關,達蒙不那么自然地出言安慰,羅伯托不知該做什么,但也用認真而謹慎的目光望過來,三個人的反應極盡所能地詮釋著遲來的挽救,如此關懷反倒令科爾頓受寵若驚,忙不迭道謝。
“呃,你的咖啡涼了,要再換一杯新的嗎?我是說,熱可可之類的,或許有助于安撫情緒?”
達蒙小心詢問道。
面上羞窘未退的科爾頓與達蒙對視,怔怔眨眼,他突然從達蒙眼里讀出許多復雜的思緒:緊張,惶恐,害怕,不安,討好,在乎…這雙眼眸似乎變成了一面鏡子,讓科爾頓得見自往昔至今日的自己。
“達蒙在怕我”。
這個認知令科爾頓一陣恍惚,他下意識去看賈斯帕,去看羅伯托,竟然從那兩人的神情里捕捉到了類似的內容。
尊崇與畏懼濃郁地堆積在空氣里,這是科爾頓從未擁有過的待遇,他驀地坐在最高位,高高俯瞰著曾將他視若螻蟻的、他遙不可及的“朋友們”,他的大腦被難以言喻的虛榮和滿足感充斥著,以至于后腦勺輕飄飄的,像剛喝完雞尾酒般迷醉。
他們都在怕我。
恐懼我,所以在乎我,所以討好我。
這是因為什么呢?科爾頓并不遲鈍的腦袋輕而易舉地想到了答案。如果他了解遙遠的龍洲有個成語叫做“狐假虎威”,他必然會使用它來承認自己就是那條瘦弱的狐貍。是莫森,都是因為莫森,他的兇狠可怕給達蒙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或者說陰影),而僥幸與莫森相似的自己在屏幕外享受到了這份被敬畏的榮光。
原來地位拔高是這樣的感覺。
原來被畏懼著是這樣的感覺。
惡念猝不及防在科爾頓的心底吐出蛇信,他呼吸急促,感到腦子里有聲音在叫囂“讓他們跪下!”,另有尖利的笑聲咯咯作響:“不然就殺了他們!”“哪怕只是嘴上嚇唬也有趣極了不是嗎?”
心跳聲在耳畔重似擂鼓,科爾頓頭暈目眩,他幾乎能看見那些夢里的場面——他備受尊敬,走到哪都是萬眾矚目的中心,他被一群朋友包圍著,他是他們中毋庸置疑的決策者,所有人都不會忤逆他的意愿,所有人都同他交朋友,和他聊天,散步,共餐,踢球。
原來我可以成為“王”嗎?
只要像莫森那樣。
只要像莫森那樣,讓別人害怕我。
只要像莫森那樣。
反反復復的言語像順滑的絲綢包裹著科爾頓的理智,他如墜仙境,“現在該立威了,要讓他們始終保持對我的恐懼”——這樣的念頭盤旋在他腦海,面前像是有一扇泛著銀光的華麗大門,只要推開,就會有蓬勃的快感迸發出來,爽快得令人不能自拔。
一個真誠燦爛的笑容驀地閃現在眼前。
一滴接一滴的眼淚劃過血污匯聚在下頷。
那門似的虛無縹緲的銀光霎時褪去偽裝,露出了本來面目:廚刀的刀尖。
科爾頓陡然清醒,難以抑制地打了個寒顫,繁雜思緒和猝然從云端跌至現實的顱內感覺將他腦子塞得滿滿當當,他又在發暈,這次不是飄飄欲仙,是豁然醒悟后的心驚與懼怕,他伸手往背后摸去,摸到一手冷汗,與嗵嗵心跳聲一起警醒著他剛才站在善惡的十字路口究竟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你、你還好嗎?”達蒙被科爾頓這副樣子嚇得不輕。
“…還好。謝謝。”
科爾頓心驚膽戰地咽了咽口水,再次展開賈斯帕遞給他的、已經在手里被攥得皺巴巴的紙巾,從額頭到下巴用力抹了一把臉。
“抱歉,達蒙…你剛才問我需不需要熱可可是嗎?如果不麻煩你的話。”他的嗓音因為后怕而變得嘶啞疲憊。
“哦,哦!當然!”達蒙反應過來,立刻去叫保姆。
他不那么冷靜地起身(并差點帶翻小圓桌),仿佛找到了合適的理由般向私家影廳的門外快步走去,留下驚魂未定的賈斯帕和羅伯托。
“米拉阿姨!”
達蒙招呼著,他這時才發覺自己的聲音在細微顫抖,“一杯熱可可,或許再加一塊熱毛巾!”
“什么?”手腳麻利勤快但耳朵沒那么靈光的保姆米拉迎上來,“你是需要這個嗎?”
“哪個?”
達蒙一愣,緊接著就從米拉手里端著的托盤看見一堆東西,那是花紋怪誕的面具、兩三把玩具水槍以及橙汁和檸檬汁。
在記憶角落里沉積已久的惡作劇企劃猝不及防撞醒達蒙,他猛然吸了口氣:“不不不!不!把它們都拿走!不需要了!”
達蒙狂跳的心臟仍然停不下來,額角甚至能感覺到汗水在向外滲、向下流。
他回想起剛才科爾頓的表情和一驚一乍的表現,無形的恐慌再次攫住他的五臟六腑——他確信那個瘦弱的科爾頓的深棕色眼睛里有幾秒真的閃過了駭人的兇光,仿佛想殺了他一般——救命,救命,我錯了,我怕了,我還不想死。
達蒙很快拿著熱可可和熱毛巾重新回到了座位上,他用一種近乎卑微的神情把它們遞給科爾頓,而此時的科爾頓已經不見方才仿若精神失常的狀態,他輕聲道謝,眼里是感激與些許不適,達蒙被那樣溫和地注視著,竟生出一股強烈的慶幸,就好像架在脖子邊上的刀刃挪開了幾厘米,“不殺他”已是難得的仁慈,理應感恩戴德。
達蒙微微松了口氣,這時才留意到賈斯帕和羅伯托復雜的表情。
怎么了?
達蒙用眼神無聲詢問,又或者該說是“請教”。
賈斯帕張了張嘴,達蒙努力去讀他的口型,讀出“道歉”這個詞。
…確實!
達蒙宛若被當頭敲了一悶棍,他看向正低頭小口吞咽熱可可的科爾頓,有史以來第一次光是面對那個毛茸茸的后腦勺就緊張得頭皮發麻。
沒再繼續轉播電影的私家影廳里很安靜,達蒙坐立不安,過了一小會兒余光瞄到科爾頓放下杯子的空檔,趕忙抓緊機會道:
“科爾頓,對不起。”
科爾頓還捧著熱可可的手蜷了蜷,露出了達蒙很熟悉的局促神情:“呃,嗯…謝謝?”
他又小聲道:“沒關系的。”
說著,科爾頓小幅度地笑了笑,那是個友善的笑容。
本還在忐忑的達蒙怔愣住,感受到自己吊起的心臟被“什么”柔和地托住了,從這時他才被一種酸澀的感覺刺痛。假若近處有面鏡子,他一定能看見自己的臉色也像賈斯帕和羅伯托那樣復雜。
那是…
真正出于良心的羞愧和歉疚。
達蒙的臉燒得滾燙,他大致猜到在自己剛才不在的時候賈斯帕、羅伯托和科爾頓都發生了怎樣的對話。“真對不起。”他囁嚅著重復道,“你知道的,我指的是以前那些——”
跳開這份欺凌者的視角去回顧以往,達蒙自己都覺得幼稚又可笑。說到底他為什么要欺負科爾頓來著?有什么非做不可的理由嗎?
沒有,真的沒有,只是覺得這家伙應該不會反抗,只是覺得能找點樂子,于是就這樣做了。
非常愚蠢,非常沒教養,非常傲慢的行徑。
“科爾頓想跟他們做朋友”,他達蒙難道看不出來么?
是啊,真怪啊,不就是做個朋友嗎,為什么當初就那么殘酷自大地把科爾頓的善意和示好當成肆無忌憚欺負他的理由了呢。
“嗯,那些…沒事的。”科爾頓被熱飲撫慰的嗓音愈發溫厚柔和,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下,“達蒙你能主動找我說話,我就已經很開心了。”
達蒙喃喃:“可是…就像洗球…”
“朋友之間幫個忙而已…真的沒事,我不介意的。”科爾頓還是溫和地笑著。
“咳,對,下次帶飲料輪到我了!”羅伯托插了句話,“我們輪番吧!”
賈斯帕忙道:“是啊,下下次就是我了。”
科爾頓抿了抿唇,投來感激的目光:“好,那我到時候也…不客氣了。”
“對的對的。”達蒙湊過來道,“有什么想法——特別是不開心和不滿——就直接說出來吧。之前是我們不對。抱歉。”
科爾頓眼圈微微泛紅,困窘地放下熱可可拿起熱毛巾往臉上敷去(沒有人笑他,他們都在關心地看著)。過了一小會兒,科爾頓放下毛巾吸了吸鼻子,小聲道:
“其實…很可怕啊。”
“什么?”達蒙問。
“剛才看見你們都很怕我,有一瞬間我特別享受那樣的感覺…差點就控制不住地想去命令你們,侮辱你們,像莫森那樣成為一個很兇殘很沒人性的暴徒…”
科爾頓艱難地吐了口氣,“這,不對啊。我只是想和你們一起玩而已…況且如果真的用暴力逼著你們和我做朋友…那樣真的能獲得友情嗎?想想就恐怖…”
賈斯帕單手捂著臉呻吟了一聲。
“太嚇人了,我求求你,科爾頓,千萬別這樣。”他說。
“我也這么想。”科爾頓自然地接著賈斯帕的話道,“差點就做錯事的感覺真恐怖…”
“那還是你厲害些。”羅伯托嘆氣,“你是差點兒,我們已經做過錯事了——你還是快點叫我去跑腿買飲料吧,我說真的。這股良心不安的滋味太難受了。”
科爾頓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
“那個,既然可以說出想法的話…”他羞澀地撓了撓臉頰上的雀斑,“下次我能和你們一起踢球嗎?我之前有偷偷練習過一點,說不定,我傳球還是可以的。”
“好啊!”達蒙一口應下,這下眼里盈滿感激的人是他了,“…謝謝你,科爾頓。”
竟然還能原諒他們,這家伙未免也太善良真誠了。
能擁有這樣真誠的朋友得是多么幸運的一件事啊,為什么之前從沒認認真真地想過,反省過這一點呢。
“呃,沒什么好謝的…吧?”科爾頓不好意思道,“能被接納…我很開心,我真的很開心。嗯,下次我會記得在不舒服的時候直接說出來的。哈哈,之前也是太膽小了,不怎么會交朋友…”
他微微吸氣,由內而外感受到無比的輕松舒暢,又因為這份安心滿足而涌上困意,抑制不住地打了個哈欠。
“哈,聽說這玩意兒會傳…哈啊。”賈斯帕跟著打了個哈欠,嘟囔道,“好吧,果然傳染了。”
科爾頓和達蒙一起笑起來。
“竟然都這個點了,睡覺了伙計們!”羅伯托邊說邊拿起還剩下幾顆炸雞塊的瓷碟遞給賈斯帕和科爾頓他們,“達蒙!我們睡哪?”
“跟我來吧。”達蒙笑道,“嘿,當心,這里有個臺階。”
“謝謝。”還拿著熱可可的科爾頓笑笑應道。
一行四人前前后后地走出私家影廳,身影在夜色里和諧地融成一團,談話聲偶有傳來,夾雜著隨意自在的笑音。
4900,除今天(12.13)的份外,補了12.7的份。
兩年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