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過來的文件夾像一朵散開的雪白的花,又像一片利刃,重重地剜在中年男人的半邊臉上。
“廢物!”
比他年紀大不了多少的領導在老板椅上哼出一口氣,“夠可以的啊你,煮熟的鴨子都能給飛了,看你在公司快干了十年了,我不想說你,你自己能不能有點譜?活,活干不好,人,人帶不出來,一個兩個來了就跑,上周還辭職一個是吧?那我要你在這干嘛啊?”
中年男人無聲賠笑,低眉順眼不發一言。
“老李你就說你能不能干吧?”
老板又到,“不能干趁早走人,你也別怪我做事絕,咱們公司從來就不養閑人。再拿不出什么業績你自覺點直接把辭職申請給我。”
“能干,能干…您消消氣…”
男人訕訕笑著。
隔著一扇玻璃門,辦公室外圍的員工們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出,就連最邊緣正指導新人怎么登錄公司內網的小組長都輕手輕腳的,生怕老板余光瞥見什么,引火燒身。
“孫組,這是咋了呀,都罵了快四個小時了…”
新來的實習生極小聲地問道。
里面挨罵的中年人他在前幾天的歡迎儀式上才見過,是公司里一位資歷很老的總經理,姓李,那時李總眉目慈和,態度親近卻又不失威嚴地發表了一通講話,沒想到只過了幾天就在后輩面前顏面盡失。
真慘。
怪不得學長學姐都說畢業了就要給老板當孫子…
“別瞎問,別亂看。”
姓孫的小組長瞪了實習生一眼。
“…噢。”
實習生喏喏應了,不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午休時間,他和另一個同期實習生在衛生間遇到,遂在洗手池前聊了聊。
“罵得真狠啊,聽得我心肝顫。”那個實習生道。
“可不是嘛,夠嚇人的。”
這個實習生撇撇嘴,“這公司我感覺我待不下去,實習這點破工資拖拖拉拉的不給發,老板還這個德性,難怪沒人想干。”
“唉,誰說不是呢。”那個實習生聳聳肩,“我也想跑路了。”
一聲咳嗽傳來,兩人嚇了一跳,回頭發現是孫組長,神情立刻有些尷尬。
“孫哥,不是說李總之前特別辛苦地拿下了一個項目嗎,就算有意外那也有苦勞啊,怎么弄成這樣。”
孫組長相對其他前輩年紀要小些,沒什么代溝,那個實習生膽大,主動湊過來聊天。
“就是啊,要我我直接甩臉子走人了,工作有的是何苦受這氣。”這個實習生也道。
孫組長分別看了他們倆一眼,眼神很無奈。
“你們還年輕,這家跳槽了還有下家,有大把時間可以試錯。”
他點了根煙,壓低的聲音里是掩飾不住的滄桑。
“聽說過那句老話沒?老板不能隨便辱罵一個無牽無掛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輕員工,因為他們分分鐘就能撂挑子不干。
“但是,老板可以隨便把一個上有老下有小,背著房貸車貸,有妻子有孩子的中年人貶低到泥里,因為他知道這樣的人怎么都會受著,把苦全咽下去,不敢也不能辭職。
“他辭不起。”
兩個實習生不約而同陷入沉默,沒再出聲了。
李彰是一位公司經理。
他在這個地方留了九年,從一開始的小員工到現在的總經理,地位是一點一點提高的,資歷是慢慢熬出來的。
公司不是什么大廠,活多錢少,但老板對他不錯,當年看他踏實肯干,什么好待遇都盡量給,李彰在他的同齡人里是最早娶上媳婦、住上房子的那一個,他知道老板給的是份難得的恩情。
今天的事,李彰也清楚老板為什么動了這么大的肝火。
現今各行各業發展得快,他們公司體量一般,轉型也慢,近幾年已經逐步落后于友商。作為公司元老之一,老板有多焦慮心急,李彰都看在眼里。
前些日子,他本來談下了一筆訂單,他們公司跟競爭對手比起來真不占什么優勢,于是那時四十多歲的他連續熬了三個大夜,改項目書、聯絡人脈、各地出差…忙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生命力也同它一樣脆弱。
終于,合作方點頭了,李彰心里一塊大石頭落了地。
彼時他已經超過四十六個小時沒睡覺了,緊趕慢趕把結果匯報給了老板,隨后也得到了體恤,被允許回家休息。
李彰努力平復呼吸,回了一條員工的消息,隨后硬撐著走下車門,腳步虛浮,腦袋昏昏沉沉,眼里全是血絲,意識卻有種詭異的清醒,像一塊已融化到底的蠟燭似的,拼了命地全力燃燒。
他心跳得很快,肚子是空的,胃酸燒得腹部火辣辣,隱隱作痛的腰似乎在提醒他車里還落下了兩張上個月的診斷單,一個脊柱側彎一個腰肌勞損,但他太累了,只想趕緊倒在床上,越快越好。
李彰關掉手機,關掉其他所有能被聯系到的設備,如愿以償地陷入沉沉夢境。
他中途還是被叫醒了幾次,基層員工外出辦公事少不了要問這問那,但比起之前的連軸轉不得歇,李彰已經睡得足夠好了。
然而,不論是生活還是工作,最不缺的就是意外。
他得知了一個驚天噩耗。
那筆訂單被另一家公司搶走了。
不到最后,誰也不知道好生意花落誰家。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李彰在試圖挽救的路上又接到了老婆的電話,說是老丈人非要過來看孩子,丈母娘一個沒看住,人就這么不見了,也不知道走丟到了哪里。
李彰頭有兩個大,一邊追工作,一邊安慰急得直哭的老婆,一邊聯系警察尋人,好在岳父只是早期輕度老年癡呆,最后總算是找到了,他又抽出空給送老人到派出所的好心人包了個紅包。
可惜,家事勉強是個好結果,沒出意外,但公事終究是無力回天。
哪怕他親自跑到前臺給二十出頭的小接待員下跪,也到底沒能見到鄭總經理一面。
那前臺是個小姑娘,跟李彰自己家閨女似的,都是小圓臉,當時她嚇得臉色慘白,手足無措,說“先生我們鄭總真不在”的聲音都帶著哭腔,李彰心里也知道一個接待挽回不了什么,掙扎了一會兒還是默默從地上起來,給她道了個歉,失魂落魄地走了。
然后回到公司,站在老板的辦公桌前低頭挨罵。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四個半小時。
老板罵累了,失望地擺了擺手,讓他回去自己反省。
李彰表情平靜地回到工位上處理工作,一條一條回復飛訊消息,在茶水間被另一個派系的老同事冷嘲熱諷。
到了快下班的時候,老板又安排了任務下來,李彰心情沒什么波瀾,只是繼續把工作分發給下屬,讓他們把應酬相關的細節做好,盡快交上來由他檢查。
“過兩天要去外面喝酒,小桃的家長會你去吧。”
李彰給妻子發消息。
對面回復得很快,一條幾秒的語音,點開來聽,聲音溫婉輕柔,還不忘囑咐他盡量別喝太多,身體要緊。
李彰渾身彌漫的陰郁低壓稍稍散開了一些,但很快又變得更加疲憊。
“李總,那個…”
秘書走過來,湊到他耳邊低聲說,“這次攢局定的地方…”
“哦。”
李彰撐了撐上半身,道:
“還是老地方,流金歲月吧。”
秘書會意地點點頭,預約好了這家kt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