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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一章 “千色”愛樂之家·離歌

  一曲結束,汪遠軍一時竟有些無措。

  男人同女人一樣被思想文化與社會責任塑造著,作為一個單身父親,他這些年來已經近乎偏執地把堅強刻在了骨子里,再苦再累都不曾輕易流下眼淚。

  但,是人都有感情。

  每個人心里都有一處脆弱柔軟的地方,而當它被狠狠戳中時,性別及其連帶的對行為和思維方式的刻板要求都將變得無關緊要。

  正如此時的汪遠軍,一張有著歲月痕跡的臉上浸滿了熱淚。

  他并不熟悉臺上的歌者,頂多知道這是女兒喜歡的偶像,卻沒想到能被這樣一個半大孩子的歌聲敲開了密閉已久的心防。

  只因為他唱得太痛,唱得太真。

  是啊…假如時光倒流,我能做什么?

  汪遠軍腦海里清晰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身影,那是汪朵朵的母親,這么多年過去了,她在他心目中依舊是巧笑嫣然的模樣,在每個孤獨又寂寥的夜里,一遍又一遍地讓他重新為她心動。

  他們的愛情誕生自二十年前,那時他憨厚老實,只想擁有一個幸福快樂的三口之家,平凡溫馨地過一輩子,但她不是,她颯然、大膽,像荒郊里怒放的野花,充滿了熱情的生命力。

  那時她意外懷了身孕,他央求她留下來,留在那座小城,但她卻說,最痛苦的事莫過于屈居家中,終日面對鍋碗瓢盆。

  于是這株野花頑強而固執地留下了剛剛滿月的孩子,遠赴重洋留學深造。

  她很愛他,卻不會因為愛情停下她冒險的腳步。

  或許人生就是由無數個遺憾相交而成,沒有誰對誰錯,卻總會傷了人心。

  假如時光倒流。

  假如我不放手。

  多年以后,你會怪我、恨我,還是感動?

  汪遠軍品嘗到了眼淚的咸味,嘴唇哆嗦著,若不是衣服下擺還有女兒牽扯的重量,險些蹲在地上失聲大哭。

  這首歌,不論是編曲還是歌詞都很出色,但把這些出色的詞曲發揮到了極致的,還是臺上主唱嘶啞的歌聲。

  他沒有用干巴巴的大白嗓用力呼喊,反而在最撕心裂肺的時候都穩穩地保持著卓越的唱功,這份實力與表現力,難以想象竟出自一個十八歲的少年。

  臉頰上傳來柔軟的觸感,汪遠軍微驚,轉過頭去,發現是女兒汪朵朵踮著腳,把一張紙巾貼在了他的側臉。

  小丫頭有點懵,有點擔心,有點害怕,卻還是學著他之前哄她的樣子輕輕用手拍著汪遠軍的后背,眼里盈滿了關切。

  汪遠軍喉頭動了動,接過紙巾狠狠擤了把鼻涕,把垃圾扔進腳邊的垃圾桶,長嘆一聲。

  “爸沒事。”

  他揉了揉汪朵朵的頭。

  又問:“剛才臺上唱歌的那位,叫什么名字來著?”

  “于藍!‘千色’于藍!”汪朵朵愣了一小下,立刻眼睛亮亮地回答。

  “是嗎?呼,他唱得很好。他們樂隊的表演也很好。”

  汪遠軍的視線移回臺上。

  還是幾個大男孩啊…年紀這么小,怎么會有這樣痛徹心扉的經歷?

  隔著幾排觀眾,汪遠軍似乎在某個瞬間對上了于藍的視線。

  那是一雙哀柔的眼睛。

  眼尾是垂著的,眼神光并不很足,瞧著懨懨的,有些病態,既流露著淡淡的愁苦,又鋪滿了心死般的平靜與寧和。

  好多人都熟悉于藍的眼睛,因為他們在失意、傷感、崩潰過后,從鏡子里看見的就是這樣一雙眼睛。

  原本熱鬧的BLS演出現場安靜得有些不尋常,偶爾有人出聲,也因為聲音過于突兀而漸漸沒了動靜。

  在這般氛圍中,于藍將話筒放回了麥架上,收音里能聽到他沉重的略顯急促的呼吸。

  “第二首,也是今天的最后一首歌。”

  已有些凌亂的長發遮住了大半張臉,他像之前那樣雙手握著麥克風說道,“請欣賞,《離歌》。”

  后方高高掛起的大屏幕上同步顯示出了歌名,字體是行草,不知是誰寫的,筆跡繚亂又有力,看著有些猙獰,仿佛是哪個人自我折磨時隨手寫來發泄的產物。

  夏淞的鋼琴聲再次響起,但同時響起的還有一串令人意想不到的樂音。

  “…二胡?”

  汪遠軍和他旁邊的另一對樂迷一起愣住了。

  實際上,樂隊歌曲里的音色構成并不會局限于吉他、貝斯這些隊內本就有的樂器,很多時候為了豐富整首歌的音色和音域,創作者也經常加入小提琴等其他樂器,在現場演奏時通過后臺播放為表演增色。

  但…二胡?

  這個跨度是不是有點大啊!

  只是很少有人還能像他們一樣有空分析歌曲的構成,剛聽過了上一首歌,兩首歌的間隙又極短暫,大多數現場觀眾還沒來得及平復情緒,就再次被攫住了心神。

  這首《離歌》又是抒情弱起開頭,光是前奏旋律就透著股抓耳的憂傷感,一聽就是和《假如》風格類似的歌。

  于藍唇角幅度很小地彎了彎,低落的苦笑藏在細微的呼吸中。

  “一開始我只相信,偉大的是感情。

  “最后我無力地看清,強悍的是命運。”

  開頭四句,剛才陷入回憶,各有共鳴的樂迷們頓時更胃疼了。

  你媽的,唱歌能不能不要這么寫實!

  “你還是選擇回去。

  “他刺痛你的心,但你不肯覺醒。”

  這個“他”,在不同的人耳朵里指代的人也全然不同,但這并不妨礙大家不約而同地想起了那些刺痛鉆心的經歷,不像《假如》那樣壓抑又遺憾,反而在憋屈下騰起一股強烈的悲憤。

  于藍的嗓音也仿佛要表達出這點似的,咬字比之前更拖沓,聲音拉長唱腔黏連,像發出了自嘲又無力的呻吟。

  他閉著眼,自六月上旬時始終壓在心里的悲慟像湍急的巨浪,層層拍打上岸。

  耳畔不自覺響起那對夫妻的寥寥數語,還有他們為數不多的真心笑聲。

  “呀,我們于藍是個好哥哥啊!”

  “哈哈,很會照顧妹妹嘛,挺好挺好!小青就交給你了!”

  他所有的價值都體現在照看于青上,只有在那些時候,他才是他們的兒子,是家里的一份子,可以被正眼看待,可以得到幾句回應,甚至可以得到肯定、夸獎和獎勵。

  “你說愛本就是夢境。

  “跟你借的幸福,我只能還你——”

  于藍猛地縮緊了肩膀,攥在話筒上的手背與小臂繃起青筋。

  與此同時,鼓點音量驟然增強,整首歌被推向高潮。

  “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

  “沒說完溫柔,只剩離歌——”

  于青或許不清楚,她的在乎,她的選擇,她的回避,反而正正好好將于藍推到了家門之外,將他趕走。

  從今往后,于藍沒有家了。

  “心碎前一秒,用力地相擁著沉默。

  “用心跳送你,辛酸離歌…”

  用“不拖累你”做理由,是何其殘忍的一件事。

  即便真心,也是殘忍。

  綿長哀怨的二胡聲再次響起,鋼琴與弦樂緊跟其后。

  于藍在高音過后沒顯露出任何不適,可他在長發后若隱若現的表情,又似乎在告訴在場觀眾,有比不適更痛苦的事情已經惡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發生過了。

  “原來愛是種任性,不該太多考慮。

  “愛沒有聰不聰明,只有愿不愿意。”

  直白的歌詞剖開了連同于藍在內的所有人的胸腔,讓一顆顆鮮活的心臟暴露在空氣中,每跳動一下都有殷紅的血液迸射出來,心越熱,血越涼。

  沒有聰不聰明,只有愿不愿意。

  是啊…

  她/他就是不愛你,亦或者她/他就是太愛你了,所以做出了這樣那樣的決定,你又能怎么辦呢?

  有誰能真正改變一個人的堅決,又有誰能操控感情和真心?

  “你還是選擇回去。

  “他刺痛你的心,但你不肯覺醒。

  “你說愛本就是夢境。

  “跟你借的幸福,我只能還你——”

  嘶啞的尾音再度出現,于藍拼命攥緊了話筒,力氣大得讓它在掌心壓出了深深的紅痕,好像把整個人的氣力都牢牢地傾注了下來,又好像是憑借著麥架的支撐才不至于脫力倒下。

  “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

  “沒說完溫柔,只剩離歌——”

  這個家,這個家,他想留下啊!

  一個人真的能痛痛快快地把血緣親情割得一刀兩斷么?

  就算一直以來的經歷大半都是昏暗的色彩,就算自始至終都是痛苦的回憶占據了大半,可…

  可那也是家啊…

  “心碎前一秒,用力地相擁著沉默。

  “用心跳送你,辛酸離歌…”

  嘶吼的歌聲仿佛從不具名的遠方傳來,隨著唱段和旋律顫動的于藍像一具被強行操控著的行尸走肉,瘋狂,病態,卻又死氣沉沉。

  他再次重復起了副歌,這一次,臺下有幾百人勢若癲狂地跟著唱出了聲。

  “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

  “沒說完溫柔!只!剩!離!歌——”

  誰沒有過痛心徹骨的別離?

  誰沒有過疼得、無力得幾乎想立即去死的瞬間?

  這一曲仿若鐵盆下燃燒著的暗火,沒有熱烈奪目的顏色,溫度卻血淋淋的熾熱得驚人。

  于是所有人都吼了起來,唱不上去又怎么樣,我只是需要一首歌來放聲大哭!

  “心碎前!一!秒!用力地相擁著沉默。

  “用心跳送你…辛酸離歌…”

  掙扎著嘶鳴著的歌聲里,于藍恍惚間聽見了那對男女的喝罵。

  “你怎么沒護著你妹妹去楊柳?!”

  “家里怎么養出了你這么個不知恩的東西!”

  “翅膀野了是不是?你這輩子就該好好照顧她!!”

  是啊…是啊…我也想啊。

  我也想啊!!!

  再也沒有任何一次斥責,能讓于藍找不出半點反駁的理由。

  他被無力與自責淹沒。

  “看不見永久,聽見…

  “離…歌…”

  六月二十五日,父母接連打來電話。

  辱罵,呵斥,皆而有之。

  只是沒有一句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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