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他。
赤那眼尾輕輕一挑,敵意退卻,他視線轉回地面,走動間不知何時將染血的刀尖收回到靴內,地面上只見一雙深黑色的軟靴交替踏過。
處罰場面積很大,外場四周建造了中式回廊,二層的高度有露天包廂,供人欣賞暴力美學。
內場并不干凈,干涸的血跡隨處可見,四角各有兩根高柱,與外場雕有龍紋的石柱不同,一根布滿劃痕,常有捆綁的痕跡,另一根插滿了鐵釘,周愛萍的尸體就掛在柱旁,雙腳離地輕輕搖晃,像個破布娃娃。
赤那提起她向著釘柱撞去時,一根鐵釘徑直刺穿了她的腦袋。
詭異的是,她的死狀非常恬靜,嘴角甚至彎出一點笑意。
她與季海死前的話回蕩在赤那腦海,令他有些煩躁地甩了甩頭。
沒過幾秒,赤那的腳步踩在內外場交界處,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聲爆鳴。
!!!
赤那弓背屈膝,霎時進入戰斗狀態。
是什么?槍聲?
他自有意識起,見識過的先進武器只有手槍。
又一聲爆炸響起,距離更近。赤那表情猙獰起來,像一匹闖進現代社會的狼,渾身帶刺,滿是警惕。
嗙嗙嗙!
間隔極短,甚至不到半秒,爆裂聲接連響起,最后一聲近乎響在耳邊!
很危險!
赤那瞳孔縮緊,野獸的直覺告訴他:會死!要逃!
他足下一蹬,向外場出口狂奔而去,房梁轟然坍塌,將兩具尸體掩埋,火光沖天,赤那全身寒毛直豎,他幾次屈膝后跳躲過墜物,將雙臂擋在身前從火焰中躍出。
危險!會死!
赤那的臉部、脖頸、肩臂皆汗水津津,不知是被烤出來的還是因懼而生,他不斷地變換方向,就在奔出外場的那時,轟然一聲火焰熊熊卷來!
刺目的大火中只看見他模糊的人影!
“卡!”
“救人!!”
蔣舒明和副導演的兩句話前腳跟后腳,拿著滅火器的數個工作人員沖上前去,大量的二氧化碳和煙霧充斥大片空間。
“我沒事!”
煙霧中秦絕咳了兩聲,第一時間報告情況。
在場眾人的一顆心放回肚子,蔣舒明也松了口氣,都是秦絕這幾次拍攝太靠譜了,這次居然開拍前跟他說什么“拍攝別停一條過”,他真是信了這小子的邪!
秦絕邊揮手散開煙霧,邊踉蹌走出。
蔣舒明一看她就破了音:“你管這叫沒事?!”
“咳咳咳。”
秦絕總算擺脫煙霧,嗓子被煙燎過,異常嘶啞:“真沒事,人好好的。”
“輕度燙傷,戲服燒出幾個口子,鞋里機關廢了,匯報完畢。”
她說完接過陳助理手里浸過冷水的毛巾,往黑得根本看不清五官的臉上一抹,除了眉毛頭發有點焦,還真的沒什么事。
最后那次爆炸她留了個人影后便迅速倒地翻滾,第一時間撲滅了火,反倒是后來沖上來的這些人不由分說對著她噴了一通二氧化碳,現在仿佛毛孔里都在往外滲CO2。
張明在邊上捧著冰盆,秦絕伸手抓了把冰塊當沐浴液似的往裸露的脖頸和手臂上涂,擦掉黑灰后,能看出有幾處燙掉了皮,還有幾處燙疤。
戲服的背心寬松,質量也一般,被燒出幾個洞,多集中在腰腹處,沒露出什么不得了的地方。長褲厚一些,幸免于難,僅有幾處焦痕。
“怎么不按走位來!”蔣舒明心有余悸地喝問道。
“特殊情況特殊對待。”秦絕把嘴里的溫水咽下去,認真解釋道,“有一根房梁掉下來時被卡了一下,落點和傾斜角度和計算好的不一樣,跨過去再跑就沒路了,只能從正前方沖。”
她又說:“正好那個方向有鏡頭,拍出來的效果應該還不錯。”
這倒沒錯,秦絕剛才的表演堪稱火場跑酷,流暢感與刺激感兼備,非常出色。
“這就是你學的從演戲角度想問題?!”
蔣舒明怒道:“你是導演我是導演?跨過去沒路了就不能收拾收拾拍下一條?!一個演員別不把自己當回事!敬業是這么敬業的嗎?命不要了?!”
他氣得一指齊清遠:“眼前就有教訓,看不到?!”
說完發覺不妥,啪地放下手,跟齊清遠說了句抱歉。
齊清遠并不介意,也看著秦絕嚴肅道:“這樣不好。”
蔣舒明被這么一打岔,再看向秦絕時情緒也連貫不起來,指了她半天,最后只氣哼哼地擺手道:
“滾一邊治療去!”
秦絕平靜地點點頭:“好的蔣導。”
她跟著陳助理往休息處走,蔣舒明原地轉了半圈,忍了半天,沒有遷怒別人,黑著臉招呼工作人員打掃殘骸,自己坐回監視器前。
岑易也在休息處,剛旁觀了這一場,心臟病差點嚇出來,此時看著走來的秦絕也是不知說什么好。
“你這孩子…”
岑易張了張嘴,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
“拍攝時導演會考慮到各種情況的。什么一鏡到底、一條過,別那么較真,一次不行還有很多次嘗試,認真對待演戲是好事,但凡事都有度,不能隨便拿安危開玩笑。”
秦絕正抬著手臂讓人噴藥,聞言“嗯”了聲,表示在聽。
“唉。你呀。”
岑易有種提前體會到父親跟叛逆兒子交流障礙的感覺。
“你是不是想說,你自己有把握,不會受傷,拍得也很好?”岑易在秦絕旁邊坐下,聲音放輕。
“但是不能光想著這些事。你是在劇組里,假如有個萬一,就會變成劇組拍攝爆炸戲里演員意外重傷,甚至身亡,你想想,不光是你自己受災受難,整個劇組,還有蔣導,到時候要承擔多少媒體的質問和非議?”
“我明白。”
秦絕向來聽得進去建議和批評,岑易都說到這份上了,她認為有必要解釋一下。
“岑哥,我的思維模式和你們不一樣。”
她坦誠相告:“第一次見面時,你和齊哥都在。我是從什么地方出來的,你都清楚,我也無意隱瞞。”
“蔣導為什么看中我,找我演戲,是他看我符合要求,能動死手。
“我之所以能動死手,是因為我不怕死。”
因為不怕死,所以沒有顧慮。
她的話沒有說全,但意思基本貼近。
真正的原因秦絕已經發現了,盡管回歸了現代,但她的固有思維仍屬于末世。
那三十多年來的痕跡,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輕易消除。
她的實力和經驗,令她有信心完成這次拍攝。在這個大前提下,導演、圍觀人員、劇組等等擔心的最壞情況幾乎沒可能發生。
在末世里,對自己有一個清晰的判斷尤為重要。當她知道這刀下去對面的喪尸會死,那她必然就沖上前去。
這是一道很簡單的證明題,從已知結果完成推導過程。
另一個原因則是,秦絕并不是浸淫多年的老演員,她現在連表演的門檻都沒摸到,只要她在演,就會默認所發生的是事實。
所以當場改變路線也好,不顧安危向前沖也罷,都是她唯一能做到的。
如果不這樣做,她的表演就徹底崩盤了。
秦絕把第二個理由講給岑易聽,他又嘆了口氣。
“你啊,真的是…
“我知道你有充分的理由和實力允許你這樣做,只是別說我們,以后還會有更多的人,他們不了解你,所以無法報以信任。每個人看待問題的角度、關注的重點都不同,都牽扯著他們自身的利益,在這種情況下,你的做法很容易會被誤解成個人的自負和任性,被人打上年少輕狂和不顧大局的標簽。”
秦絕點頭:“我知道。我在調整了。”
末世思維并不適合這個安寧和諧的社會,這件事本身沒有對錯,只是適合與否的問題。
“還有,我猜你有個問題可能真的沒發覺。”
岑易把藥油遞給陳助理,說:
“為什么你給我的感覺是,你不是很想活著?”
秦絕眼瞼一垂,沒有說話。
“小秦,我尊重你的隱私,也不想多問你的身世經歷。”岑易輕聲道,“你很聰明,知道在什么時候應該擺出什么樣的態度,做什么樣的事。”
“但你…似乎沒有目標。呃,也不是目標,生活這東西,不是追求目標才是生活。”岑易轉頭看向前方,“生活是由無數個讓你覺得‘我想活著’的瞬間組成的。”
“那岑哥你呢,你想活著是因為什么?”
秦絕問:“事業?家人?還是名聲地位,或者錢?”
“后面那幾個,真不好說。要說我對它們沒一點興趣,那就太虛偽了。”
岑易抱著其中一條膝蓋,對秦絕笑笑:“前兩個嘛,一半一半吧。”
“給你分享個秘密,要不要聽?”
在漸漸輕松起來的氣氛里,岑易笑呵呵地說:“我呢,最初喜歡的不是演戲,是騙人。”
“?”秦絕抬了抬眉毛。
“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喜歡編故事,創造不存在的人,哦,用現在的流行詞來說,叫‘捏人設’是吧?我喜歡捏各種各樣的人設,然后去騙人,讓別人也相信。
“我會對鄰居家小孩說我有個哥哥,在哪里上學,是什么性格,哪幾天會回來還跟我帶糖吃,其實我是獨生子女,根本沒有兄弟姐妹。
“長大以后我的戲精病就更重了,自己一個人坐出租車,一個人出去吃飯,跟人聊天時隨口就能瞎編,明明我在這里上學,但我偏要騙服務員說我只是長得年輕,已經工作了,在某某單位,家離這里很近。
“我就是喜歡看別人被我騙,還信以為真的樣子。”
岑易樂道:“直到我在網上跟你嫂子網戀,騙了人家,又栽進她手里。”
“我意識到自己真的非常非常喜歡她的時候,就害怕了,因為我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嘛。我騙她自己是個在酒吧駐唱的落魄小歌手,還給她發了很多‘工作照片’,在視頻聊天里抱著吉他給她唱歌。我騙人不圖錢不圖色,只是想看他們當真,這樣我覺得特好玩,特開心。結果害人終害己,承受不住心理負擔,就跟你嫂子說了實話。
“然后你猜她說了什么?她在視頻電話里說‘哇,你演的真好,為什么不去做演員?’
“這句話啊,對那時候只知道騙人為樂的我來說,簡直是醍醐灌頂。”
岑易的助理王軒正好走過來,聽到了后半段,就微微笑了。
在秦絕有些好奇的目光里,岑易拍了拍他,對秦絕眨眨眼:
“后來我才知道,你嫂子家里就是開經紀公司的,她早發現了。
“我就這么被簽下了,十幾年過去了,經紀人成了妻子,小舅子當了助理。怎么樣,聽著是不是很人生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