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省,連城,某公寓樓內。
床頭柜上,電子鐘表的數字切換成21:30,發出“滴”的一聲。
聲音有些刺耳,趴在單人床上的人像是被吵醒,慢慢蜷起身體,一只手僵硬地活動指節,攥住被單,但半埋進枕頭的雙眼還緊緊閉著。
空氣里隱隱彌漫著并不好聞的酒氣,壓抑而安靜。過了約十分鐘,這只露在外面的手猛地攥緊了,坑坑洼洼的手指頭死死扣進了被單,指甲肉壓在甲面,指甲邊緣勒出一圈白印,觸目驚心。
真特么的,痛!
秦絕的喉間滲出些壓得極低的嘶鳴,她的眉心、胸口、下腹都仿佛被人拿細釘子扎了進來,然后又刺了十幾根長針捅上穿下,來回翻攪。
她沒有掙扎,身軀在被子下時而顫抖,時而蠕動,短短幾分鐘,她趴著的地方已經被汗水浸透,被單洇濕出一大片深色的痕跡。
不知道過了多久,這股似乎要把身體撕裂攪碎的劇痛才如潮水般退去,秦絕松開牙關,輕輕吐了口氣,知道這關算是暫且過了。
周圍,至少在這間房間內沒有其他人的呼吸聲。她瞇了瞇眼,保持著趴伏的姿勢,仰起下巴,在可視范圍內盡可能掃了一圈。
一人高的衣柜和旁邊的等身鏡,自帶書架的寫字臺,掛著雙肩背包的椅子…臥室?
秦絕在余痛中把那只松開床單的手抬起來看了看,光線不明,看不清膚色,但絕對稱不上很白,移動到臉龐蹭了蹭,觸感粗糙,手腕有熟悉的淤青和磕碰的痕跡。
應該有床頭燈。
秦絕一手撐起身體,來自皮肉的酸軟和痛楚霎時間涌來,她哼都沒哼一聲,另一只手摸向墻壁,按下開關。
“啪”,她頭頂上方亮起兩盞燈,慘白色的燈光打在秦絕早閉住的眼睛,隔著眼皮能看見視網膜反射的顏色。
適應了一會兒,秦絕睜開眼睛,從床上坐起來,掀開被子一看,果然是這套熟悉的衛衣牛仔褲,上面沾著酒水的污漬和幾個不明顯的巴掌印,灰塵倒沒多少,畢竟她家請的“家政”很負責,地面總是很干凈,人摔在上面都不會臟。
顯而易見,她回來了。
秦絕頂著一身的紅腫和淤青伸了個懶腰,眼神瞥向客廳的方向。隔著一扇緊閉的臥室門,她深棕色的眼眸里迅速閃過一抹血紅色,陰鷙兇狠。
覺察到自己的異常,秦絕輕輕咂舌。她不確定這是在末世生存久了的后遺癥,還是那個辣雞系統臨死之前給她留下的“禮物”。
克制住澎湃的嗜虐欲,秦絕從被子里溜出來,她手腳輕巧,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響,盡管這是她名義上的家,但她常年在末世培養出的警惕仍在,更何況,這個家也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避風港,倒不如說是個表面溫馨的魔窟。
她家里面積不算小,三室雙衛一廚一廳,她的臥室里自帶衛浴,是母親當年執意給安排的,為此少年時代也曾接受過不少羨慕的目光——曾來家里做客的同學們都看得出來,她的母親特別溺愛這個兒子。
沒錯,兒子。
秦絕在浴室里脫下衣物,面無表情打量著自己,全身鏡前是一副少年軀體,身高一米七五左右,手長腳長,皮膚是小麥色,胸口平坦,腹部有隱約的腹肌輪廓,頸部有明顯的喉結,唇上和下巴處有星星點點的淡青色胡渣。
只看上半身,沒有人看得出來她是女人。
曾經,她也以為自己并不是女人。她從小到大就是家里的兒子,戶口本和身份證上性別都明明白白地標注著“男”字,母親對她千叮嚀萬囑咐,要她保護好自己的隱私,在學校上廁所要進隔間,在家里不能在爸爸面前換衣服,等等。直到初中生物課本給了她一個巨大的沖擊,她沒有男人都有的器官,但也不像女人一樣會來大姨媽。她到底是男是女?
秦絕當時懵了,回家問她的母親,那個女人卻嚴肅認真地告訴她,兒子你當然是男孩,只是和其他男孩不太一樣。
“因為你小時候身體不好,總是生病,所以和其他男孩不一樣。”
她永遠都這么說,也永遠都不忘記叮囑她:“記得打針吃藥。”
呵,打針吃藥。
秦絕快速沖了個澡,浴室里有個中等大小的醫療箱,她拿出來,動作熟練地開始處理身上的淤青和傷口。秦景升自從酗酒后就沒怎么去過健身房,力道大不如前,被他按在茶幾上打還沒有末世里被喪尸爪子劃一道要疼。
不過,對于那時候十幾歲的自己來說,這股痛感和無力感足以在身心留下深刻印象。
她被斷斷續續打了四年,皮肉早鍛煉出來,用家鄉話來說就是“皮實,抗揍”,就是被劃出傷口來也能比其他人更快止血,處理傷口的時候秦絕摸了摸,有兩塊已經結痂了。
肌肉記憶讓她摸向放在醫療箱最上層的針管和試劑。秦絕頓了頓,把它們拿在手心,試劑上沒有標簽,她母親說這是給她特別定制的營養素。
從兩歲開始,她用這個借口騙了她十七年。
秦絕把浴巾疊了幾下,搭在浴凳再坐上去,臥室太大浴室很窄,她那時挨打后總喜歡躲在浴室里,后背緊貼在墻面上,這樣就不用擔心秦景升突然從背后把她推出去,或者抓起來往墻上撞。
秦絕靠著墻閉上眼睛,讓記憶跳過系統空間里那些不知長短的虛幻歲月,開始回憶。
她母親江秋月和秦景升結婚后的那幾年,家里還不富裕。秦絕是意外懷上的,發現的時候也有幾個月了。秦景升心疼江秋月的身體,不同意流產,江秋月也不想放棄,于是創業剛剛起步的秦景升拼命跑業務掙錢,他去外地談生意的時候江秋月趕上早產,秦絕就這樣出生在一個野醫院里。
江秋月說,因為是早產兒,當時條件又差,她每天都擔心她和秦景升的孩子活不下去,幸好有個好心的大夫給她配了土方子,可以增加營養,對身體有益無害,后來科技進步,土藥方也直接配成了藥劑,秦絕就這么從小打針吃藥長到了十九歲。
如果不是她被破產后酗酒的秦景升打死穿越到了末世,可能江秋月的這個謊言會持續到她躺進棺材。
秦絕十三歲時秦景升的公司投資失誤,一夜破產,原本做全職太太的江秋月干起老本行,卻出乎預料地從飯店服務員一路升職到酒店經理。男人的自尊心只有那么可憐巴巴的一點兒,江秋月掙錢越多,賴在家里的秦景升越是墮落,每天在家里玩電腦、酗酒,原本很是喜愛的“兒子”也看著不順眼,開始變著法虐待。理由什么都有,比如皮膚白,娘兮兮的,一點兒不像個男人,于是就拎著秦絕在夏天暴曬,曬到她中暑暈過去,皮膚徹底曬壞了,變成她爸滿意的“有男人味的小麥色”。到了后來已經懶得找借口,喝酒了上頭了,看著不順眼就動手。反抗是打,不反抗也是打。嘴上嚷嚷著“我打死你”,也確實在秦絕十九歲生日這天,真的把她打死了。
就還挺言而有信。
瀕死的秦絕睜開眼來到了陌生的世界,在那里生活沒到一年,天災驟降,末世來臨。又過不久,她身上突然“覺醒”了系統,系統功能齊全,可以兌換物資或各種技能。
“我不需要。”秦絕對這個意外來客十分警惕,什么穿越末世大開金手指,小說里的橋段放在現實里哪有人會直接當真?
“你確定嗎?”當時系統在她腦子里嘿嘿笑著說,“你可能不知道吧,你體內的激素相當紊亂,雄性激素嚴重超標了。”
秦絕睜開眼,垂眼看著手里的針管和藥劑。
母親嘴里的“營養素”,其實是雄性激素。
她出生在小村落里,家里有一個弟弟,從小接受的全是男尊女卑的教育。
所以當她在野醫院里生下一個女孩的時候,她害怕了。她怕她好不容易遇到的真命天子秦景升會因為她生了個賠錢貨放棄她。
正因如此,江秋月欺騙秦景升,她說,她為他生了個兒子。
秦絕是女孩不要緊,她可以變成男孩,野醫院的大夫都說了,從小打雄性激素,等長大了做個變性手術就可以了,很簡單的。她只需要在這段時間里稍微騙一下秦景升就好了。
有些可笑。
秦絕把玩著針管,臉上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在末世拼殺的三十幾年,每分每秒都比她曾經寡淡機械的人生更精彩。要不是她最后回來了,她幾乎都要把這些日子給忘了。
秦絕凝神思索,她死去的這天江秋月還在出差,秦景升剛完成了家暴的日常指標,現在要么在書房玩電腦,要么借著酒勁在睡覺。她聽不清門外的動靜。
嘖。耳力太弱了。這具身體也太弱了。
想起重生時那一陣仿佛把軀體撕裂的痛楚,秦絕揉了揉眉心,她大概猜到了原因——靈魂強度不匹配。
二十一世紀和平年代長起來的身體又怎么能跟末世中生死存亡練出來的軀體相比,更別提她還進行過數次基因優化。
不過,回來就好。
秦絕放下手里的東西,重新站直。她雙手撐在洗手臺上,垂下頭,低低喊了一句:
“阿染。”
正在確認靈魂信息…
正在綁定阿爸…
滴滴!恭喜阿爸獲得一只超乖女兒!
秦絕沒有表情的臉上總算忍不住泄露出一絲笑意。
“學得挺像。”她笑著說,“這頓大餐味道怎么樣?”
她的靈魂深處,森染摸了摸圓滾滾的小肚皮,又看了一眼毫無生機的數(xi)據(tong)殘(shi)骸(ti),笑嘻嘻地回答:“味道好極了!阿爸最厲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