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州巴陵縣,原“長沙路忠武軍”大龍頭馬殷,這光景頂著個“治安委員會特別顧問”的頭銜,居然堂而皇之地參加了湖南省的省級會議。
東京各部門的特派員,都是部堂的秘書或者助理,從品級上來說,比一般的縣長還要高個半級,更別說本身就是實權部門、行走中央,那這就不是高個半級的事情。
俗話說,宰相門房七品官,更何況這些還不是門房,正兒八經各地的大考狀頭,大學實習的履歷也是極為光鮮。
然而此時此刻,在貞觀三百零四年的正月,只能跟江湖老漢馬霸圖稱兄道弟,七十九歲的馬殷,身體不怎么好,但跟三十幾歲的年輕人拜把子…這很合理。
甚至有個可能喝了假酒的“凌煙閣行走”,還表示以后有機會的話,說不定“長沙路忠武軍大都頭”這個早就廢止的職位,還能迎來復興。
這讓馬老漢嚇了一跳,尋思著這是哪兒來的二桿子棒槌,凈說胡話。
自己現在年輕態不好嗎?!
作為“治安委員會特別顧問”,每每湖南省進奏院開會,各地“競走選人”上臺發表演講,提到各地的治安治理問題時,會時不時引用馬老漢的話,畢竟…這是顧問,頂級的專家。
而且在某些尖銳議題上,不同地方的“進奏選人”對噴,也會請馬殷到場,然后對他進行提問。
問題一般都是點到即止,誰給錢多,馬老漢就向著誰說話。
很公道,很合理。
這讓馬殷感覺前面的七十多年都是在浪費時間,“長沙路忠武軍”幾代人不停地折騰,為的是什么?
是為了讓皇上重新奪權嗎?
不,是為了享受這份權力啊。
“大人,您在巴陵縣,住的可還舒服?”
馬希振從潭州帶了點土特產,魚干、菌子之類,不金貴,但非常合馬殷的胃口。
當年馬殷帶人打拼,固然有彭玕的支持,可終究還是自己有那個實力,才能混出名堂來,否則,憑什么“長沙路忠武軍大都頭”這個頭銜,是他馬殷接手?
期間跟著吃苦最多的,便是馬希振這個兒子。
不過,時過境遷,江湖上的苦難,跟現在的權力斗爭比起來,就是小巫見大巫,根本不是一個級別的。
“哪有什么舒服不舒服,釣幾桿魚,也就舒服了。”
天氣冷,馬殷裹得非常嚴實,身上的貂皮大衣,是昌江縣一個“進奏選人”送的,此人雖然是昌江縣的選人,老家去是安東省的,門路沒有多廣,但搞一點貂,那也不算個事兒。
七十九歲的馬殷原本以為自己前幾年就得嗝屁,結果鬼門關前走一遭,又沒死成,還白嫖了兩回自己開喪的白事禮金。
禮金照收,死就不必了。
“我昨天剛到,聽說朝廷還是低調處理湘南諸事,這是為何?”
“呵呵…”
提到這件事情,馬殷也是冷笑,“江淮災情,已經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隱瞞到了千里無人煙的地步,逃難去揚子江的難民,原來連百分之一都沒有。淮河上游,早就蕭條了。你是不知道啊,揚州的幾個豪商,還有幾百個中間商,都在東京跳了樓。人死債消,牽扯到的資金,除非是‘甫里先生’獻愛心,否則,填不起那個窟窿。”
馬殷有點慶幸,當初彭玕女兒給王角做小老婆的時候,他其實心動著趁機去揚子江下游發展。
畢竟,王角有個先生叫錢鏢。
幸虧忍住了,只是在湘北地區鞏固一下“長沙路忠武軍”的地位,又進一步吞并了一些州縣的同行,否則,哪有今天的地位?
“中央軍不會過來的,朝廷的命令也不會過來的,東京現在表面上看是錢閣老一手遮天,實際上已經鬧掰了。錢閣老要是去被江淮省的黑鍋,那京畿農村地區的黑鍋要不要背?山東的災情要不要背?不是所有的一把手,都愿意背下這個黑鍋的,尤其是,這個黑鍋還不是自己弄出來的。”
說到這里,馬殷想起來一事,連忙提醒道,“對了,中央軍內部也出現了問題,有人幫忙西軍籌措軍餉,這擋了不少人的路,現在就是針鋒相對。我估計,地方上的治理,會進一步的寬松,東京不得不甩掉財政包袱,盡可能地手里留錢。錢閣老已經放出了風聲,準備前往江淮省巡查…”
“大人,這是什么意思?”
“你想想,這時候去江淮省巡查,正常人聽著,都是要去查江淮省的賑災糧款貪污大案,對不對?”
“對。”
“可如果錢閣老虛晃一槍,帶著職能部門直接在揚州不走了,甚至過江,回江東省呢?”
“嗯?”
“明白了?趕緊招兵買馬吧。現在,咱們家只有手里的大銃越多,才越安全。你趕緊休息,明天東京過來的特派員,會來拜訪,他是批復軍需的主管,雖說定額不好說,但多一點少一點,就是筆下改個數字的事情。”
“還有這等好事?”
“要談的…”
馬殷說著,再次提醒了一下兒子,“如果批個一兩千萬的貨,三成,是他的。七成,是落在咱們這里的,這七成,分一半給巴陵縣這里的頭頭腦腦,三成半我們自己也夠用了。”
“好。”馬希振點了點頭,忽然又道,“那不如咱們轉手倒賣?現在軍火生意這么旺,價高者得啊。”
“湖南周圍,出得起高價,還能運過去的,有幾個?”
馬殷瞪了一眼馬希振。
馬希振沒說話,只是看著老子,父子二人其實心中有數,出得起這個價錢,還能順順利利運過去的,無非就是“勞人黨”的“湘義軍”。
“那邊不可能只出糧食吧?”
沉默了好一會兒,馬殷開口問道。
“黃金,也有。”
馬希振想了想,反過來提醒他老子,“大人,您忘了?金飛山。”
“噢…”
點了點頭,馬殷恍然大悟,這王角身邊,確實不愁支付手段,早先“成都路忠武軍”還折騰的飛起,但聽說巴蜀金氏在韶州,跟韶州州長唐烎拿了牌照,現在黃金大搖大擺地搭上了官方的運輸隊伍,順順利利地出了茶南省。
目前負責這條黃金運輸線的,便是“茶南四哥”王國。
“王老四去年還帶著‘小黃魚’過來拜訪,我還想著,這成都人終于是富裕了,隨隨便便就這么豪闊。現在一想,也是沾了光。”
嘴上這么說,心中卻也是有了判斷,他馬霸圖,同樣是沾了光。
“要說這膽量,還是這個侄女婿大,婆娘兒子都在東京,也不怕被人殺全家。”
“湖南這邊有仇有實力的,都被他做了。剩下的小貓兩三只,就算養死士,在東京,還能近身不成?再說了,去年的時候,聽說辦滿歲酒,錢閣老還去了一趟,把他的龍頭杖都送了出去,這就是護身符啊。”
“畢竟,還是自己人。”
在馬殷看來,錢家的兄弟情誼這么深厚,錢鏢的關門弟子,錢镠怎么可能不照顧?更何況,還是個徒孫,隔代親很正常。
“這樣,挑個合適的中間人,再拉一伙人進來,應該就問題不大。”
身為一個老江湖,馬殷牢記首先要保護自己的安全,剩下的,再說。
當年行走江湖,哪怕是進大城市跟人講數,進法院還是進醫院,馬殷從來都是選擇前者。
畢竟,人只要沒事兒,進法院那還是能撈出來的,判了十年八年又如何?你就是判了死刑,還能再減刑不是?
活著才有操作的空間,運作的余地,死了傷了殘了,那就是個屁,江湖兒女催人老,誰他媽管你老江湖到底有過什么“豐功偉績”?
如今吃上了正兒八經的皇糧,馬殷也沒有松懈,心頭的警惕性還是有的,怎么地也得隔著一層,免得到時候被人抓住把柄。
“大人,您覺得找誰比較好?”
“本地人,那自然是選‘湖南三張’。”
“潭州張氏…如何?”
“瀏陽縣的張武,聽說很早就跟侄女婿打過交道?”
“前年就有合作,安仁縣現在很多底火,都是從瀏陽縣拿的。而且,張武要價也不高,在安仁縣還開了個辦事處,兼顧著代銷火藥。”
“張武…”
馬殷想了想,前幾天橫山縣換了人當家,這事兒岳州都知道了,“湘義軍”什么時候打到橋口鎮不知道,但長沙易主,估摸著就是二月初二之前的事情。
等到長沙正式成了“勞人黨”的管理城市,那么,瀏陽縣也得做出選擇。
張武這個縣長,現在卻跑來了岳州,從朝廷的制度上來說,這是“棄城而逃”,但從“潭州張氏”的角度來說,這就是保存實力,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又或者是與人方便與己方便。
畢竟,給“勞人黨”留一個全須全尾的瀏陽縣,那也是功勞。
萬一呢?
萬一“勞人黨”真的做大做強,直接搞得整個湖南省都天翻地覆呢?
自古以來沒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炎漢四百年還出了王莽呢,皇唐天朝三百多年,就一個字…穩。
“勞人黨”上臺,那也還是皇唐天朝,沒差的。
地方豪族的想法,馬殷略微揣測,都只能心生羨慕。
他何嘗不想如此操作?
可惜實力不允許啊。
“后天…我今天先讓人過去拜訪一下,然后約定后天見個面,畢竟明天要先跟東京來的兵部特派員洽談。”
“好。”
父子二人有了計較,夜里吃晚飯的時候,馬希振跟自己的弟弟們也聊了一下,也好提前心里有譜,面燈各自小算計影響了整個馬家的發展。
這年頭,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家族的發展能不能趁著“天下大亂”而壯大,外部力量他們不好左右,內部形式上要擰成一股繩,那是必須的。
“大哥,長沙真的就徹底不管了?”
馬希范是跟著馬希振一起來的岳州,橋口鎮現在都是一副積極備戰的樣子,馬希范也借著這股恐慌,順勢在橋口鎮附近募集了一大筆資金,小地主們現在都是心頭發慌,聽說要籌措糧款防御賊寇,你一萬我八千的,倒是讓馬希范在橋口鎮的周邊,搞了七八百萬。
這錢直接三分之一存放在了橋口鎮的公款賬戶上,給馬希范當差的人聽說之后,就差直接給他磕幾個頭聽個響。
太不容易了,多好的長官啊,不喝兵血不說,還給吃肉,大善人轉世也就是如此,興許還是財神爺張子賜福呢?
剩下的三分之二,馬希范又分成了三份,一份當然是孝敬老子馬殷的,一份是自己的,剩下的一份,自家兄弟都分了。
他是小妾生的,但是跟馬希振關系不錯,馬希振對他也是照顧有加,有了這個錢,兄弟之間的情誼,竟是比以前說一萬句話還牢靠。
如今馬氏父子團結一心,就是為了抓緊時間在湖南地面上升官發財,撈夠了就閃,閃不了就跪。
掙錢嘛,不寒磣。
求生嘛,更不寒磣。
再說了,跪“勞人黨”現在看來是大概率時間,“勞人黨”的黨魁是“妹夫”,自己人,沒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倒是想管,但沒辦法管。”
馬希振有些無奈,“長沙那邊,早就成了王家妹夫的形狀。那柳相公,根本就是奸臣一個,原長沙的官吏,去年就被架空養老。蕭愿在南昌城的經驗,長沙城依葫蘆畫瓢,只要兩個大城市在手,王家妹夫治下,人口那就是貨真價實破千萬,朝廷要打,不拉個十幾萬大軍過來,等于做夢。這可不是什么保加爾突厥,不是什么來無影去無蹤,就是硬碰硬。”
“那是真的不能管,管了,就是得罪死王角,‘勞人黨’的那些骨干,也會恨死我們。”
“所以,我不能插手,當然嘴上說幾句場面話,還是要的。”
馬希振說罷,又問弟弟馬希范,“對了,寶規,武漢那里,聽說也有一些動靜。漢口搞展銷會,漢陽金屬的一個經理今天在巴陵縣政府說了,現在有兩條生產線,可以放在沔州,是什么,我還不清楚,但可能是老式的裝甲車。”
“這玩意兒朝廷不是就放些樣子貨意思意思嗎?難道真要開始放開了生產?”
“還不清楚,也不知道是朝廷那邊還是武漢那邊,但這可是好機會。有了先進裝備,咱們的份量,也會更重一些。”
“說不定也不用怕了‘湘義軍’。”
“不要這樣想,千萬不要這樣想,古人早就說過,人比裝備重要,除非你把張子的原子彈造出來,造不出來,那都是虛妄。誰的組織度高,誰的思想先進,誰的動員能力就強。”
言罷,馬希振又道,“要是能搞來一些好貨,自己留個一兩件看家就行,剩下的,價高者得。咱們落腳洞庭湖、長江口,沒道理不做這二道販子。”
“大哥言之有理。”
馬希范想了想,也很服氣,這世上的道理,看穿了,也就明明白白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