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委員長這話說的可真好。”
“不是王委員長說的,王委員長自己收了,這是江東省的浙水周先生說的。”
“哪個周先生?”
“這個倒是沒說。”
“錢先生倒是提過這個周先生。”
“看來是錢先生的朋友,興許是個隱士。”
由錢鏢介紹過來的辦事員們,這幾天除了田間地頭忙活,休息的當口,也多是在看文章。
除了這樣的,最近流傳最多的,便是之前對照茶陵、安仁兩個縣夏糧征收情況時候,王角跟外勤秘書們講的話。
其中影響力尤為強的,便是。
閑來無事的聊天,也多是猜測,這個浙水的周先生,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江東省的周氏,倒也的確是名門望族,出一兩個隱士高人,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情。
大概是因為錢鏢的緣故,從南海過來的人,也就是提了一嘴“無論碧綠的菜畦”,于是便更加坐實了這一點。
王委員長為什么張口就來?
因為王委員長的老師錢先生,有個老家的朋友,大概是姓周。
很合理。
秋收是個大事,因為湖南的山區天氣一年到頭不好說,尤其是八月份九月份,搞不好就是突然來一場山洪,所以為了保秋糧,各地的義勇軍,除了要搶收之外,還要排查可能的險情。
洣水兩岸的閘口,一直都有人巡邏,之前還時不時鬧出一些地主子弟跑去炸了閘口,損失雖然不大,但也算是提了醒。
作為“護國委員會”的湖南省主席,柳璨現在雖然是橡皮圖章,但卻非常的好用。
一省之長在國朝內部,已經夠得上“相公”稱呼,畢竟“省”的源頭是中書省,柳璨放在三百年前,大概也能算是中書令…湖南分令。
這光景,王角對柳璨也沒有各種抹黑柳氏祖宗十八代的舉動,恰恰相反,現在柳璨的聲望,高得他自己都有點害怕。
報紙上說的“護國首倡”“板蕩忠臣”“帝國良相”…這真的是自己?
至于有些犄角旮旯中的報紙,直接將是“帝國的良心”。
柳璨尋思著自己這歲數了,真要是帝國的良心,那大概是心肌梗塞的…帝國肯定是毫不了了。
還別說,這種能帶進棺材的爽感,讓柳璨還挺上頭,柳公權這個書法好的本家爺爺算啥?“顏筋柳骨”的傳說,拿頭來跟“護國首倡”相提并論。
而且帝國最囂張最野蠻的“地上魔都”之中,更有堂而皇之的鼓吹家,直接說柳璨是帝國的“大護國者”,按照傳統,怎么地也得加九錫。
柳璨本人肯定想說加尼瑪呢,但因為捧得太爽,再加上自己在湖南省內部,已經是“點頭相公”,索性放開了爽了,完全不計較。
他也琢磨過了,真要是到了全國性動蕩的時刻,皇族肯定要跑,說不定還真就能跑來湖南省。
到時候,他混一個“XX郡王”又如何?
比如說“長沙王”,這聽著就很帶感,他愛吃豆腐,叫“淮南王”更合理,但不能,畢竟他是在湖南做官。
如今柳璨琢磨的事情不多,其中就是想著怎么讓河東柳氏借上這一股風潮。
他對河東省的響應,并沒有多大興趣,因為老家什么情況,他自己很清楚。
但是湖南的情況…柳璨可以斷定,全國壓根沒幾個部堂高官詳細了解。
秋收的時候,王角要一批機械工程師研發適合農村、山區的機器,柳璨就通過原先的官場聲望,從湖南省各州縣抽調了大量正沒事干的工程師。
有了這些工程師,雖然來源復雜,也不是各個五項全能十項全精,但是,安仁第一機械廠,就是在這么一個環境下,毛毛躁躁、如火如荼地成立了。
研發上是沒有多少資金的,基本就是工程師們祖傳考古,因為安仁第一機械廠創辦綱領,是針對重型器械和裝備。
這些都是重資產重勞動的產業,目前全國最強的企業,基本都是集中在“六都”為核心的發達地區。
其余地方,哪怕是“中央核心區”,也多是以配套企業而存在著。
工程師的數量溢出,就是這么一個殘酷又搞笑的現實而造成的。
哪怕在王角眼中,一年才幾萬的畢業生,那算個毛?
可就是這一年幾萬,皇唐天朝的寡頭們,寧肯讓其中的大多數去吹風,海風、山風、極地風…
一個無所事事的崗位,一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工資,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似劉澈者,比比皆是。
可以說,當柳璨通過關系,將這些年齡從二十歲出頭到六十歲出頭的機械工程師,都調往安仁縣的時候。
沒有一個機械工程師是滿懷欣喜,又或者是心中充滿希望的。
他們宛若行尸走肉,搭上了前往安仁縣的火車、汽車、牛車。
他們想象的,不過是過來幫忙修補一下大銃、鳥銃、連發銃,然后…沒了。
大概縣長的汽車,或者哪里的發電機,還需要他們動動手吧。
胡吃海喝一碗飯,早死早超生。
原本,的確是這么想的。
然而,當安仁縣的一次次通告,一個個命令,都在被人嚴格執行,甚至是熱情洋溢地執行時。
這些從湖南省各地,渾身都要生銹都要長毛的機械工程師們,一夜之間,宛若回到了他們的十幾歲求學時代。
故紙堆中的知識,重新拿起來溫習。
經年累月的蹉跎,吃飯的手藝,忘嘍。
“點火!”
“點火!”
“別他媽亂喊,點火點火,點你娘的火!開機!”
“我他媽不是緊張嘛,艸,這可是對著圖紙做的。媽的,我都懷疑這玩意兒設計出來的時候,張子還活著!”
“去他媽的張子!!”
“對!去他媽的!!”
“壓力正常!”
“表數正常!”
“都說了別他媽亂喊,這樣讓緊張!艸!”
“艸尼瑪的…動了!臥槽動了!快快快,記錄!”
安仁第一機械廠的第一臺試產機“進步一號”,終于開始對外做功。
這是一臺工程師口中“也就三千瓦”的鍋駝機,和之前的東拼西湊不同,這次是不一樣的,所有配件至少是出了圖紙,然后由湖南省其它的“兄弟工廠”代加工。
和攢機不同,這一次,是真的可以“批量生產”。
盡管還很弱,盡管也還不是完全的自產,但是這種亢奮,比他們讀書時候,看到玻璃制造的斯特林發動機,還要興奮!
“哈哈哈哈哈哈…”
“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
“讓打井隊的過來!!看看誰才是爸爸!!”
“俺是恁爹!!!!!!”
“老子是你親老呵兒!!!!”
“冚家產!!邊個是你老豆哇!!”
“我去食堂拿酒!!”
“對對對,拿酒拿酒,張子保佑,張子…呸呸呸,去他娘的張子!”
“老子就是要逆天啊!!”
“撲你阿母…”
狀若癲狂的一群人,一如既往的不修邊幅,眼鏡腿兒若是折了一個的,也多是拿個繩子系著,然后扣在耳朵上。
物質上的歡愉,沒甚要緊的。
不是不追求,而是單純的追求,真的沒意思。
“總有一天,人類上天!”
“上可九天攬月!!”
“下要五洋捉鱉!!”
“哈哈哈哈哈哈…”
一臺三千瓦的鍋駝機而已,比這個功率大十幾倍幾十倍的都經手過。
但是,這一臺“嗤嗤嗤嗤”“噠噠噠噠”的機器,看著丑不拉幾又甚是落后,可越看越可愛,越看越親切。
從泛黃的故紙堆中,宛若挖出了“秦磚漢瓦”一般,真是有著一種荒誕而離奇的興奮、幸福。
“之前看通告,說是還要建立兵工廠,就在‘萬畝風塘’那里,過幾天還要開會,你們去不去?”
“去!不去是死狗!”
“你之前不是不去么?”
“之前誰能想到真有愿意做大做強的?”
“以后說不定,能蓋一座水電站,在洣水。”
“膽子大一點,湘江蓋個水電站,又有何妨?”
“膽子還可以更大一點,揚子江蓋個水電站,又有何懼?”
“我蓋你個祖墳啊,揚子江蓋水電站…”
“喂,書上沒講過?”
“書上還說飛機呢,你飛了嗎?”
一壇米酒,一堆煤,一堆不知道什么時候劈好的干柴,“進步一號”就這么運轉著,傳動輪帶動的,是一臺切粒粉碎機。
干草、麥稈,還有新打的稻草,就這么隨意地往里面扔。
煤燒了一會兒,就扔干柴,“進步一號”不挑食,什么都能湊合著吃。
“我看,可以搞個飼料廠。”
“先弄個面粉廠,碾米廠。”
“也能蓋個木材廠、石材廠。”
“我看鍛造廠也行。”
“將來修鐵路、修公路,省力多了。”
“還能帶動球磨機,我看炸藥廠也好。”
“加個鉆桿。”
“車珠子。”
“我車你老母的棺材板。”
鍋爐中的火焰撲騰著,各自找了東西一屁股坐下喝酒的工程師們,此時看上去,大約跟私人煤礦的礦奴也差不多。
黝黑的皮膚沾滿著污漬,只是如何都抑制不住的笑臉,手中的一碗米酒,大概是不能澆灌出來的。
有個老工程師扶了扶眼鏡腿,笑著道:“六五年的時候,我在國立太原鍛造廠上班,那時候,做出一個樣品來,恨不得十個副廠長、二十個車間主任來搶功勞。那時候,工藝是不能改的,改進了工藝流程,也是要上報…”
說到這里,他抿了一口酒,帶著點懷念說道:“上報之后,就杳無音訊啦。”
“老溫還在北都上過班?”
“我還去過天際省、天方省,待了兩年多,轉門修管道。”
一時間,老溫一句話,直接把他們的熱情都給干沒了。
“修管道”只是三個字,對外界來說,沒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對現在喝“慶功酒”的老中青工程師們而言,那簡直是最惡心最惡心以及最惡心的事情。
找到了石油,也有煉油廠。
然而,只是為了制作煤油。
然后,到此為止。
哪怕已經到了一條機械工程師養的狗都知道干點兒別的,但國朝銷路廣泛的一個工業品,叫做…煤油燈。
這個時代,對他們而言,大約就是一場漫長的噩夢。
反抗過,但極為有限,極其有限。
一年數萬的畢業生,讓若人人都站出來反抗,大約是一股了不起的力量。
然而,每一個畢業生的背后,或許還有一個家庭,甚至是一個家族。
被看不見的東西,拖拽著,在這令人窒息的時代沉淪。
十八歲時候想象的未來,在二十八歲沒有看見,在三十八歲…還是沒有看見。
四十八歲了,妻子開心著自己豐厚的薪水,孩子也在準備著娶妻生子,和別的販夫走卒不一樣,他們豐厚的薪水,不但可以辦一場體面的婚禮,還能買一處不錯的房子。
五十八歲了,孫子所有的玩具,都出自自己的一雙手。精巧、靈活…獨一無二,哪怕是一只風箏,孫子的風箏,也是特別的,不必去街市上買。
六十八歲了,掐指算著剩下的余生,流連于茶館之間,聽戲、打牌、聽戲、打牌、聽戲、打牌…
這時候對未來的想象,大約只剩下賭自己能不能活到七十八歲,又或者,沒活到七十八歲的話,自己該埋在哪里。
“進步一號”的爐火還在燃燒,老溫盯著爐火,突然咧嘴一笑,沖著一群歲數比他小的同事,大聲地說道:“我他娘的今年才六十三!還年輕!!”
“嗯?”
“哈哈哈哈哈哈哈…”
整個車間,陡然就洋溢著快活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