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用蒸汽機停車之后,會持續排汽,最初的時候,白霧滾滾,但是如今加裝了冷凝器、冷凝管,白霧就會小得多,多數都是儲存在一個副水箱中。
孫偓少年時代,就是這樣的車型。
八十年過去了,車能開得很快,但除了配件精度和氣密性,別的,并沒有太大區別。
“閣老,是不是…”
“我沒有不適。”
不等私人秘書說完,孫偓打斷了年輕人的關切,然后道,“之前我聽說,王彥章辭職了?《洛陽日報》的差事,都扔了個干凈。”
“是。”
“嗯。”
點了點頭,孫偓突然道,“安排一下,買最近一班去長安的火車票。”
“是。”
“先打個電話過去,跟隆慶宮大學那邊通知一下。”
“是。”
提到了電話,秘書有些詫異,電話從誕生的那一刻起,都是“非軍機重事不可輕用”,基本上涉及到通訊的先進工具,都是優先給軍方。
孫偓從政以來這么多年,都沒有違規過。
這一次,算是第一次。
“王渙、李德鄰、孫岳還在長安的吧?”
“回閣老的話,王渙、李德鄰還在,孫岳…孫岳去了河東。”
“河東?什么時候的事情?”
“李存勖從長安招了一批‘飛鴉’,就帶著人南下那會兒。”
“沒幾年?”
“九九年的事情。”
“那是沒幾年。”
須發皆白的孫偓對時間的流逝,越來越不敏感,一眨眼,自己就踩在了九十歲的門檻上。
咬咬牙,或許也要成為人瑞。
帝國三百年來的人瑞,除了曹夫子,還真是沒有存在感。
“呵呵。”
拂須微笑,旁人卻也不知道他在笑個什么。
中午的一班車,原本的“京洛板軌”,如今則是被稱作“兩京線”或者“兩都線”,京和都的區別,如今也已經沒有。
昂!!!!!!
高音風笛一如既往聲音響亮,伴隨著鐵軌的金屬摩擦聲,等到速度起來之后,車廂內的乘客,都是比較隨意地在做著自己的事情。
這不是專列,不過身為退休閣老,孫偓的待遇還是有的。
“一晃也是幾十年過去了,回想起來,當年王渙、李德鄰,除了課業,偶有遣詞造句的性質,還會邀請老夫去曲江池指點一番。”
哈哈一笑的孫偓,接著道,“老夫哪里通什么文墨,著實鬧出了不少笑話。”
“閣老謙虛了,當初閣老一句‘好是步虛明月夜,瑞爐蜚下醮壇前’,至今還是被世人傳唱。我讀中學那會兒,也是學過這句的。先生們都說,先人前輩詩人詞人皆是不凡,同樣都是文道天才,今人能得一二金句,堪比二百年前詩壇圣手。”
“你的老師謙虛了,今人跟前人比,要是只比一個寫詩,對國家、對朝廷、對百姓,又有什么好處?今人跟前人比的,不是舞文弄墨,而是…”
嘴張了張,孫偓竟然說不下去了,老臉一紅,掩飾了一下尷尬,嘆了口氣之后,才幽幽道:“我們甚至連機動船競速賽都取消了。”
“風險太大,恐引傷亡嘛。”
私人秘書如是說道。
“哈哈哈哈…”
孫偓大笑,這理由當真是冠冕堂皇,誰也不好指責什么。
正確得不能再正確的廢話。
五個多小時的車程,孫偓基本都是在睡覺,只是抵達長安火車站之后,立刻就精神抖擻。
隨員們也搞不清楚,為什么孫偓會選擇來長安,之前在京城還好好的。
“建國以來,能夠真正開府的公主,少之又少,一只手就能數過來。”
下了車,遠遠地就能看到西京長安城的地標建筑——隆慶宮。
那是太極宮也比不了的高度。
僭越…
不存在的。
隆慶宮宮主是天下無雙的長樂公主殿下,她做什么都是對的。
“閣老,已經快要晚上,不如先準備好住處?”
“不急,先去隆慶宮大學。”
孫偓說罷,扭頭問道,“王渙在吧?”
“在,李德鄰也在。”
“好。”
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攥著拐杖的手,關節上的青筋根根爆起。
“貞觀大帝保佑吧。”
孫偓說罷,又頓了頓,“張子也保佑吧。”
準備好的汽車,直奔隆慶宮,長安城的布局,比洛陽還要寬闊,同時這里工廠林立,火車站周圍肉眼可見的冷卻塔就有幾十座。
大型水泥廠的傳送帶始終沒有停歇,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氣味,灞橋附近霧蒙蒙的,到處都是裸露在外的管道。
整個長安火車站,就像是被鋼鐵森林給包圍。
偶爾傳來“哐當哐當”的撞擊聲,那是附近鍛造廠某些作業車間的噪音。
嘀嘀嘀嘀…
嗶嗶嗶嗶嗶…
叮鈴叮鈴,叮鈴叮鈴…
咕嘎咕嘎…
各種鈴聲交織在了一起,附近的居民區原本就不小,但隨著失業人口的增加,貧民窟就依附在正常的居民區而擴張。
到處都是鐵皮房、木板房甚至是草屋、棚屋,和正常的居民區不一樣,這里沒有交通信號燈,也沒有路牌,更不要說門牌號。
一些新形成的貧民窟街頭,隨處可見嚼著檳榔的年輕女孩,在那里攬客。
“這他娘的是長安?!”
車廂內,剛才還神采奕奕的孫偓,一瞬間,如遭雷擊。
“這他娘的是長安!!!!!”
他本該老眼昏花,然而此刻看得如此真切。
“閣老!”
“閣老!”
扶著孫偓,唯恐老人家心臟扛不住,左右隨員都是連連安慰說好話。
而半晌過后,孫偓雙目渾濁:“長安啊…”
“閣老!”
“老夫無妨!!”
一咬牙,猛地坐了起來,孫偓呼吸有些沉重,“十年不到…怎會如此!”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想起早上錢镠的瘋狂言語,孫偓從未這樣的無力。
他覺得張東川是可以團結的,他覺得錢巨美是可以挽回的,他覺得長安城依然很美…
但是,那些都是他覺得。
時代,從來不會因為人的意志而停下腳步。
總是要往前,又或者…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