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王角以為馮延魯是為了詐他。
后來覺得不是。
喝了兩杯之后,王角又以為馮延魯可能有精神障礙。
后來發現也不是,因為這貨很愛好小動物,順手給一只“老虎狗”喂了一只大雞腿不說,還把雞腿的骨頭拆了下來,很細心。
愛護小動物的,都是正常人。
又有誰能抵御紅燜、醬燒、清蒸等等等等手法的小動物呢?
沒有。
跟馮延魯越聊下去,王角越發地覺得,這貨是真的打算干掉一個二品大員,一個皇唐天朝中央檢察院二品大檢察官!
在李唐皇室的權力還在的時候,這可就比“御史大夫”稍微差一丟丟。
按照以前的品級,大概就是介于從三品和正四品之間,不算爵位,光官位的儀仗,超過這個級別的,一雙手就能數過來。
而正是這樣的人,馮延魯,他想去刺殺。
為了再次確定,不正常的不是自己,王同學小心謹慎地看著馮家三哥問道:“叔文兄,這…這陶渙是干了什么,你就要殺了他?”
“江東省這幾年的冤假錯案,不是他親自出手,就是他的學生干涉。民怨沸騰、民意洶洶,也敵不過他二品大檢察官的權威。我殺他,是為民除害。”
用最客氣的語氣,說著最暴力的話。
王角喝了一口柰子酒,尋思著自己也沒喝醉,這怎么感覺自己就是醉得不行呢。
“不是,叔文兄,馮兄,就算要治罪,那也有朝廷不是?最不濟,還有中央檢察院的自我糾正不是?”
“王生,你是來跟我講道理的?”
馮延魯笑了笑,將酒杯放在案幾上,雙手交疊在身前,“文皇帝起家的時候,怎么不說聽朝廷的?這皇唐天朝,總不能是天上掉下來的吧?”
誒?!
你小子的想法,角度很刁鉆啊。
不過有一說一,很到位。
“吊民伐罪的事情,怎么能一概而論呢。吊民伐罪,這是天意…”
“對啊,我受天意感召,為民除害。”
艸尼瑪橫豎就是要搞事是吧?!
“我沒有‘飛鷹銃’。”
“火箭筒也可以。”
王角的臉皮都在發顫,火箭筒?!老子火尼瑪個頭啊火!
“火箭筒,也沒有。”
“魚雷也行。”
一臉悲憤的王角,終于艱難地抬頭看著馮延魯,“馮兄,你放過我吧,我不想惹事,我只是去京城念書啊,好不容易考上洛陽…大學的。”
“我很有誠意的王生,價錢好商量。”馮延魯一臉正色,“我跟那些普通的亂黨不一樣,我對趁亂斂財沒有興趣。王生的妻舅家里,一向就有這樣的生意,王生做個中人,一回生,二回熟,等熟悉了,以后我馮延魯,絕對不會打擾王生。”
還別說,馮延魯的神情,是真的很認真,也很誠懇。
這是個事業,這貨自己的事業。
按照這貨的思路,王角只需要給馮延魯介紹一下表哥劉德光,那就完事兒了。
而且王角還從馮延魯的口中,猛然間發現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很有可能劉家以前就專門做過軍火買賣?
大小不知道,但肯定是有名有姓有渠道的,否則馮延魯不會這么咋呼。
“馮兄,為民除害這種事情,沒必要自己硬上吧?”
“這種事情,交給別人不放心,而且容易走露風聲。”
王角扭頭看了看四周,大廳人頭攢動,到處都是人。
這尼瑪就不怕走露風聲了?!
此時此刻,王角只覺得面前坐著的,是個二愣子,腦回路有很大問題的二愣子。
可是,從馮延魯的眼神、語氣中,他察覺不到那種特殊的興奮,就像是少年人干了一件大事,馬上就要名揚天下的那種雀躍。
沒有,什么都沒有,只有平靜。
馮延魯就像是沒有靈魂的機器,在執行著某個命令。
那種突兀感、不適感,讓王角有些無所適從。
“馮兄,那可是二品大檢察官,你就算得手,也跑不掉的,甚至還會連累…”
“不會的。”
依然是那么的平靜,“不會的”三個字,透露出來的冷靜甚至是冷酷,讓王角知道,這貨是真的在執行著某種“使命”。
“馮兄,你有理想嗎?”
王角問了一個很傻的問題,但是,他思來想去,跟這個突如其來,冷不丁蹦跶出來的馮延魯,似乎能聊的,也就只剩這個了。
“只要是人,都有理想。王生,為什么這么問?”
眼神有些好奇,馮延魯看著王角。
“就是覺得,如果不是為了某種理想,應該不會像馮兄這么堅持。”
“哈哈。”馮延魯笑了兩聲,“王生,能堅持下去的,當然都是為了某種目的,這世上本來就沒有無謂的堅持,凡是堅持,都有緣由。”
“那馮兄…”
“我知道王生在擔心什么,擔心我馮延魯是不是要坑你,是不是我馮延魯要設局。王生,放心,這只是一場交易,我想要‘飛鷹銃’,只是因為‘飛鷹銃’刺殺的效果最好,也能保命,說不定還能脫身。如果沒有‘飛鷹銃’,就用火箭筒,因為火箭筒威力大。”
此時,馮家的兄弟似乎往這邊靠近,但馮延魯并沒有在意這個,而是依然很平靜地看著王角說道,“我也算是投了個好胎,按照我父親的社會地位,還有李公館的能量,我將來做個縣長、州長,都是有可能的。如果機遇到了,跑去鎮壓哪里的民變、叛亂,說不定會在某個省繼續升官發財,做到高官也是說不定的事情。運氣再好一點,可能臨死之前,做個部堂級的高官,怎么看,也是光宗耀祖了。”
“那還…”
“如果每個人都是這樣活著,那多沒意思?”
“我馮延魯不但要為民請命,還要替天行道!殺一個二品大檢察官又如何?如果內閣的老東西一個個不當人,我馮延魯照殺不誤。”
“兩京六都那些舞文弄墨的廢物,上官不嚴厲,便各種興風作浪,今天抨擊朝政,明天痛罵時局;上官是個狠角色,便是今天歌頌德政,明天大贊潮流。偏偏私底下又自以為清醒之人,言必稱‘民心’,這家‘上溯三代’,那家‘追憶張子’,我馮延魯,不做這樣的小人。”
一番話說得波瀾不驚,但是聽得王角心驚膽顫,這姓馮的…怕不是瘋狗吧?
“我若殺了陶渙,必定名動天下。但名動天下,不是我的目的。今天我馮延魯能殺陶渙,將來,就有馬延魯還是牛延魯,殺了張濬,殺了鄭延昌。殺得人多了,這世道乾坤,自然而然就會變。”
“王生或許以為,我這樣做,不過是‘匹夫之勇’?”
“但王生想過沒有?‘匹夫之勇’多了,集合一萬個‘匹夫之勇’,這不就是萬人敵么?”
“如果有十萬人像我馮延魯,中央軍的機關槍,打到槍管通紅、啞火,它又能如何?如果有百萬人、千萬人呢?
“當能殺的都殺干凈了,到了那時候,朝廷的相公們,我父親、李公館的李總、我先生,他們這些人,又拿誰來為他們端茶倒水、鞍前馬后?于是他們不得不自己來操持賤業,可這世上,并非只有他們,還有‘始興縣伯’之后,還有荊王之后,甚至還有‘遺愛公’之后,他們自然也是不想端茶倒水的,于是倘若我父親、李公館的李總,真到了這般地步,使他們無比屈辱,也只是為身份更貴重者鞍前馬后。”
如是說罷,馮延魯這才又笑了出來,看著王角,“那么,王生,你還覺得我馮延魯的‘匹夫之勇’,是毫無意義的嗎?”
“這…馮兄,我就是南海來的土鱉,只是想去京城念書,道不同不相為謀…”
“不可能的王生。天下間,最有顛倒乾坤意愿的地方,一定是被壓迫最甚的地方。而那些被壓迫最甚的地方,如果是無知的文盲,他們便是想要報復,也不知道向誰報復,只能報復社會,只能揮刀向更弱者。而你…”
馮延魯伸出手指,點了點王角,“讀過書,認識字,明了事理,是不一樣的。”
“你只是沒有機會而已,沒有實力而已。王生,像你這樣的身份,如果是三百年前,或許會給文皇帝賣命,‘千里覓封侯’嘛。但是,現在皇帝算什么?王生,時代不一樣了,越是有為青年,越是想要改變命運。這個命運,是王生你自己的,也是別人,更是你以往街坊鄰居的。你改變自己命運的那一刻,就是在改變別人的命運,王生,這是科學,是客觀的,且不因你的個人意志而改變的。”
說罷,馮延魯雙手重新交疊在一起,“王生,要相信科學。”
老子相信尼瑪個頭啊相信!
王同學都不知道自己有這么牛逼,他真要是有這么囂張的理想,早就逆天了,還用等現在?
一夫一妻多妾,每天樂無邊,不香嗎?不舒服嗎?
“馮兄,你這樣讓人很難做的,而且你這樣做,會連累家里人…”
“同樣的話呢,不想重復幾遍。”
雙手交疊的馮延魯目光平視著王角,“七年前我就懂了一個道理,沒實力呢,就用個匪號、諢號、野名,‘過江龍’‘九紋龍’‘入云龍’‘獨眼龍’…隨便嘍。”
攤了攤手,馮延魯笑著道,“程知節也有‘混世魔王’的匪號嘛。”
老子說不過你。
不說了!
“告辭。”
王角起身抱拳,跟這貨多呆一秒鐘,都是對自己的懲罰。
“王生,人們常說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這話是對的,但是,王生,車輪從來不會自己往前,要么有人拉,要么有人推。”
“你給我滾。”
“我在南昌成立了一個‘斧頭幫’,王生路過南昌的時候,可以去看看,都是滿腔熱血的青年英豪。”
“滾尼瑪的!”
“如果我行刺失敗,幫內的兄弟們需要一條出路,王生,幫忙照顧一下。”
“我艸尼瑪你有病啊,你是不是真是癲佬啊?!一直都是一個人在那里羅里吧嗦嘰嘰歪歪,也不管別人愿不愿意聽,給點尊重啊大哥,我初來乍到剛被人炸啊,才從醫院出來啊。”
“王生,你裝病。”
“臥槽…”
氣得眼白都出來了,王角拍了一下大腿,沖馮延魯豎起了大拇指,“你叼!佩服!認輸!王某認輸啊!佩服!告辭!江湖有緣再會!”
“王生的氣勢,一瞬間爆發出來,果然駭人,不愧是‘獅駝嶺錢三郎’的學生,有尊師之風。”
你怎么不說有尊師之遺風?!
跟錢老漢那個糟老頭子一樣,都特么魔怔了!
不過此時此刻,王角突然覺得糟老頭子還挺好的,至少比馮延魯強,因為錢老漢從來沒有逼迫旺角一定要跟著做亂黨。
當師傅的,還是有一套的。
因材施教,一看他就不是率眾鬧事的料。
傳火這種事情呢,也得看什么火,錢老漢這種火,至少看著還像正常的。而馮延魯這年紀輕輕的,就到處傳鬼火、靈火,你這是傳火還是嚇人?!
爺怕了。
惹不起。
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閃人之后,就見馮令頵擦著額頭上的汗水,小心地賠著笑:“王相公,三郎沒跟你說什么胡話吧!他說什么你都不要信啊,他幾年前受了刺激,現在跟入了魔一樣,比李真人駕前的護法金剛還要癲,他說什么都是放屁,王相公,你不要往心里去啊!”
搞我?
搞我心態?!
“馮經理,我跟你有仇?”
“不不不不不…王相公,千錯萬錯,是我的錯。是我教子無方,沖撞了王相公,一切罪過都在我,王相公息怒,王相公千萬息怒。這孽子…”
“噯,馮經理,既然這么說,那我們就好好合作吧。”
“對對對,說得對,王相公大人有大量…”
“這樣,我對鳥銃一向喜歡,不知道李公館有沒有‘飛鷹銃’?借一桿來把玩把玩,子彈不用沒關系的。”
“‘飛鷹銃’?!”
“對啊,‘飛鷹銃’。”
“飛、飛鷹…”馮令頵感覺自己的頭,似乎又大了不少,這好端端的,突然冒出來這么個要求,這是要干什么?
“怎么?不行?那就算了。”
“不!不是!”
馮令頵一咬牙,連忙道,“不知道王相公什么時候要?”
“你要是有呢,現在送過來也行啊。”
“好!”說著,馮令頵便道,“那在下就先回去一趟。”
“好啊。”
王角笑了笑,很是客氣,還專門送馮令頵到門口,跟著馮令頵一起的,還有馮延巳、馮延魯。
兄弟二人全程沒話說,馮延巳看自己的老弟,大概就是比仇人也好不了多少。
“爸,這突然回去干什么?”
“王相公想要把玩‘飛鷹銃’,我去提一桿過來。”
“嗯?”
馮延巳眉頭微皺,瞥了一眼王角,卻見王角不動聲色,只是沖馮令頵笑而不語,當下也沒有想太多。
喜歡奇門兵器這種事情,自古以來就不缺少各種達官貴人。
只是“飛鷹銃”都有編號的,那些報廢的了,就是報廢了,現在能夠正大光明現世的“飛鷹銃”,都是在特殊部門手中。
李公館有“飛鷹銃”,不稀奇,但也不敢大大咧咧地拿出來,因為被查到了,還是要掏錢擺平的,而且不是小數目。
而面色淡然的馮延魯,仿佛全然沒有聽到這些話,只是風輕云淡地拿起了酒杯,仰頭滿飲了杯中酒。
馮令頵轉身的時候,馮延魯的酒杯沖他舉了一下。
心情惡劣到了極點的王角,心中不無惡意地想著:老子拿槍兒子打,很合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