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向錢老漢和盤托出自己的全部計劃,但是紀天霞還是把自己的總體思路說了一遍。
其中自然也會有錢老漢的好處,確切點說,好處是落在王角這個學生身上的,錢老漢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自己的關門弟子考慮不是?
“錢校長。”
抖了抖煙灰,紀天霞夾著煙,然后看著錢老漢說道,“我大概兩三年之后,就需要一批統計員。從廣州、交州、海口招募,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錢校長您也是知道的,用人這個事情,自己培養的,總歸是要放心一點。”
“你的‘火云書局’如果擴張不夠,沒得玩。”
“我準備在廣州出賣股本。”
“廣州?為什么不是京城?”
“在京城就沒得玩了。”
紀天霞雙手一攤,咧嘴笑道,“我的學長,認識的,最高也就是個副部長。”
“呵。”
沒有在這個事情是上討論,錢老漢對紀天霞是了解的,一個能從臨漳山數學院預科前往京城深造的高材生,要說人脈,憑紀天霞來殺龍港之前是沔州銀行的一個分行行長,就足夠說明不低。
“相信錢校長也能看出來,南海將來一定會成為重中之重。”
“老夫看不出來。”
“呵。”
紀天霞吸了一口煙,然后道,“殺龍港的靠港舟船數量,是交州十倍都不止,廣州佬的船,更喜歡直接來殺龍港,而不是前往交州,再走鐵路,然后再走港口。這是脫褲子放屁。”
“如果‘交蒼線’貫通了呢?”
“那也只是分流,鐵路太貴,比不過海運。”
“你怎么對付‘金菊書屋’,還有‘廣交會’?”
錢老漢此言一出,紀天霞眼睛就瞇了起來,只是在那里抽煙,并沒有著急回答。
“金菊書屋”這個問題,其實答案雙方都知道,但紀天霞知道,錢鏢并非是真的在意“金菊書屋”,問題出在“廣交會”上。
的確,“蒼龍道”堪稱皇唐天朝的黃金水道,這里,就是南海的一道門,往西如果是前庭,那么往東,就是后院。
這里貿易發達,船運忙碌,但是,幾乎一半的舟船,其船東都是“廣交會”的在冊會員。
而這些在冊會員中的絕大多數,又是出自李、馮、杜、冼這四大家族。
南海四大家族,根深蒂固,只要是成建制的州縣,地方都是被“南海四大家族”深深把持。
鄉民成親,也多以跟“南海四大家族”沾上為榮,說四大家族是土皇帝,根本不為過。
幾次稅改,南海地區的稅收比重,建制州縣的上稅總量是增加的,但是比重卻是下降的。
反倒是那些“羈縻州”、軍管區、邊疆區,居然在稅賦占比上增加。
這種現象,用一句“富者越富,貧者越貧”是解釋不通的,而往常所言的“窮計,富長良心”,在龐大的樣本個體面前,顯而易見就成為了謬論。
所以,當北蒼省的殺龍港,重新成為建制州縣,重新成為北蒼省的正式首府、治所,情況就會發生劇變。
不是所有人都會期待著某個地方蓬勃發展的。
如果殺龍港進入了良性循環,進入了上揚的秩序,那么首先遭受沖擊的,便是交州。
“廣交會”倒了一個,就不再是兩條腿走路。
殺龍港、北蒼省,乃至整個“蒼龍道”,如果依舊控制在“廣交會”手中,依舊掌握在“南海四大家族”手中,那自然是一點問題都沒有。
可惜兩次內戰,使得人們對自我身份的識別,早就刷新,“南海四大家族”的影響力再大,也只能影響同姓和姻親家族,除此之外,如果朝廷給的好處多,那自然是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么,如果自己得不到好處,那就毀了它。
很簡單的道理。
朝廷要抽稅,那就鼓噪抗稅,殺官造反受招安,如此種種,讓朝廷感覺到投入下去的成本太過高昂,高昂到可能要扛不住,自然就會妥協。
畢竟,內閣中的閣老,中央進奏院的中央選人們,哪個不是妥協的高手,哪個不是和稀泥的高手?
這縫縫補補又十年、五十年、百年的皇唐天朝,再縫縫補補又如何?
又不是不能用。
誰還不是個大忠臣、小良民了么?
“‘廣交會’…”
紀天霞念叨著,猛地吸了一口煙,整個人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下決心,“三個方案。”
“說說看。”
“最好的辦法,是出讓股份。”
“你做大掌柜、總經理?”
略帶嘲諷地輕笑了一聲,錢老漢雙手交疊在胸前,俯視著坐在客座上的紀天霞,“以你的志氣,不至于吧。”
“第二個辦法,拉武漢佬下場。”
“是個好辦法。”
“但武漢佬的吃相,不會比廣州佬好多少,畢竟…”紀天霞鼻腔中噴出兩道濃煙,然后笑了笑,“已經不是兩百年前的行情了。”
“第三個方法呢?”
錢鏢直接問道。
“做掉四大家族。”
猛地一驚,錢老漢眼神有些奇怪,看著紀天霞,“你不像是能做出這種事情來的人啊。”
“君子遠庖廚嘛。”
紀天霞雙手一攤,見煙頭又燒了一截,趕緊抖了抖煙灰,“這頭上沒了指東指西的,阿角以后也能生活舒服一些,您說是吧,錢校長。”
“四大家族不好對付。”
“錢校長當年都搞不定,我又怎么會不知道?不過有道是,此一時,彼一時。錢校長當年的行情,和現在的行情,終究還是不一樣的。那時候四大家族掌握的商船數量,幾乎遍布南海,現在總量是在增加,但是份額是在降低的,這個數據,武漢好查的很。”
“噢?你們銀行連這個都有?”
“畢竟也是吃的皇糧,中央開會,偶爾也能聽到一點東西。”
“呵。”
此時,錢鏢已經確認,紀天霞在最少在中央進奏院中是有門路的,并且在內閣直屬的辦公室,肯定有實權人物是他的同盟。
“做掉四大家族,是不可能的事情。”
良久,錢鏢如是說道。
“讓他們動蕩一下,起一下內訌,還是可以的。禍起蕭墻嘛。”
紀天霞說得輕松,錢鏢并沒有當真,但也不是說沒有認真考慮其中的可行性。
誠如紀天霞說的那樣,“南海四大家族”現在也面臨著各自的接班人問題。
兩百年下來,原先的分支實力都在上揚,這時候就有一個問題,如嶺南馮氏,實力強勁的分支有十二家,十一家在揚子江以南,一家在揚子江以北。
也不需要提什么一百年兩百年的事情,十年,只要十年,依托各自的影響力,結合當地的地頭蛇,在同一個領域中,自然而然地,就裹挾出了不同的集團,然后在同一個領域中競爭。
大家都是煉鐵,你滄州馮氏和廣州馮氏,根本不在一個段位上。
外界肯定是會挑撥的,但是當當家做主的人,還認為大家都是一家人的時候,這種挑撥,不起作用。
可是十年一晃,第二代的小孩也成了少年,少年成了青年,青年成了壯年,誰又愿意憑著“祖訓”來低人一等?
“嶺南馮氏”的祖訓是祖訓,貞觀大帝的祖訓,就不是祖訓了?
誰的祖訓大?
大推恩令之下無孝子!
錢老漢瞇著眼睛,腦海中不斷地琢磨著馮、冼、李、杜四家的分布,紀天霞有一點說得對,現在的行情,的確是不一樣了。
江湖上的草莽英雄更多,海賊實力也更強,甚至那些原本不怎么管用的連發銃,也普及到了一線部隊。
海賊船上的大炮,也越來越粗壯,射速也越來越快。
貞觀三百零一年的當下,一個海賊船跑去“昆侖洲”滅國滅邦,根本不算個事情。
在犄角旮旯里稱王稱霸的家伙多不勝數。
“你們銀行里面,是不是發現了什么苗頭?”
“苗頭呢,沒有。戶頭呢,倒是不少。”
“說說看。”
“我這次遇上‘身毒太上道’的人,沒有選擇做掉他們,而是合作,就是因為幾年前我就發現,幾大銀行這幾年新增的外地豪客戶頭,都他娘的不干不凈。”
“這個四大家族,又有什么關系?”
“四大家族實力強的州縣,鄉鎮紳士多有入教,然后私設香堂…”
“這是個斂財手段,不算什么。”
“斂財手段是不算什么,但一個戶頭一年就能進賬二三十萬,而這樣的戶口,一個縣能有十幾個二十個,那就不一樣了。這斂財的速度,未免太快了一些。倘若如此,要么當地人是天生的賤人,否則,早該鬧事了吧,錢先生。”
“看來,你調查過?”
“我不但調查過,還查到了其中的一些額外生意。這只要坐實,就能掀翻四大家族中的幾個分支。剁上一兩只爪子,畜生只會選擇逃,不會跟你死斗下去的。”
“朝廷的力量,指望不上的。”
“可朝廷現在不是說了嘛,沒錢的時候,地方州縣,要學會自籌、自理、自強…”
“呵。”
千頭萬緒的東西,全部串了起來。
錢老漢此時此刻也清楚,紀天霞現在來找他,絕非是因為他是王角的先生,而已絕非是因為他是殺龍港第一中學的校長,而是因為他當年在北蒼省定稅,陰溝里翻了船。
只要心氣還在,是個人都想翻本。
錢老漢想翻本嗎?
那就行了。
“你想另辟蹊徑來迫使四大家族的人不伸手。”
“合作不成,那就只能讓他們短時間內,老老實實的,即可。”
“比如說?”
“販賣人口、逼良為娼,只這兩樣,嶺南馮氏就得跟其中的幾個分支決裂,必須切割干凈,干干凈凈,一絲一縷都不能沾在一起。那么,這個時侯,他們就沒有更多的心思去管北蒼省是不是新出了一家‘火云書局’。”
“你這個書局是假,數據才是真啊。”
“都一樣,都一樣…”
紀天霞自信地笑了笑,有些事情,說透了也沒意思。
傳媒做起來之后,有的人需要的是宣傳渠道,有的人需要是廣告平臺,有的人需要賺稿費…
而紀天霞現在看重的,還在這個之上。
倘若沙贊一直盤亙北蒼省,三年之后,他紀天霞就是沙贊的首席智囊,而這個首席智囊的工具,就是“火云書局”。
至于其中還需要多少努力、經營,比如跟邪教徒們打好交道,跟海賊們保持聯系,跟地方鄉紳您儂我儂…這都是題中應有之意,本來就該做的事情。
“販賣人口要坐實了,的確是個絕殺。”
錢老漢叼著煙,走到窗戶口,打開了窗戶通風,“但是當年我從這方面著手的時候,馮氏、杜氏做了手腳,那些被販賣的人的戶籍,分了兩份。老底被改了。”
“所以這只是第三種方案嘛。”
訕笑一聲,紀天霞臉皮一抖,他比錢鏢的長相,要兇惡的多。
但是現在儒雅斯文的錢鏢,隨口說著曾經居然干過這種事情,直接把他給嚇住了。
“獅駝嶺錢三郎”的名聲明明這么響亮,可見到錢鏢本人,還是下意識地會去認為,這是個好好先生,是個老好先生。
“我有個建議。”
“先生請講!”
紀天霞頓時精神一振,他知道,今天絮絮叨叨這么久,只要有了錢鏢認可的地方,那么,這位當年把“獅駝嶺”收拾好的錢三爺,一定不會讓他失望。
“我可以找大老倌,跟你一起合作。但是你股本…”
“先生放心!”
紀天霞沒有說更多的廢話,只是語氣堅定!
“好。”
微微點頭,錢老漢于是對紀天霞道,“大老倌在不久之前,失去了最后一次入閣的機會,但是,如你所說,可以做掉四大家族,那么,大老倌就算一百歲,他也會入閣。”
不得不入!
“先生…放心!”
紀天霞雙目圓睜,旋即將手中的煙頭摁滅在煙灰缸中,然后起身從懷里摸出一份文件,“先生不如先過目?”
“也好。”
說著,錢老漢接過了文件,打開了這份名叫《客戶資料》的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