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然而羅憲卻依然孤坐在臥室的書案旁,看著微微飄動的油燈光芒發呆,臉情還盡是陰郁與擔憂,與白日時在將領士卒面前的談笑風生截然不同。
吱呀一聲,房門被人推開,巡城歸來的羅憲長子羅襲走了進來,向羅憲說道:“父親,二更了,你怎么還不休息?要注意你的身體啊。”
“睡不著,坐一會。”羅憲隨口回答,又問道:“城池的情況如何?”
“一切安好。”羅襲如實回答,說道:“就是士卒們有些抱怨,說小斗分發的軍糧吃不飽,一個多月沒有看到一粒鹽巴,還有人在議論我們究竟還剩多少糧草。”
羅憲沉默了一下,不愿持續這個話題,又問道:“城里的百姓呢?”
“大部分人家都斷糧了。”羅襲垂著頭答道:“很多百姓已經開始挖草根吃樹皮了,雖然總體來說還算平穩,但還是有多百姓希望我們能放他們出城捕魚,多少弄一點吃的。”
羅憲痛苦的揪起了眉心,半晌才說道:“從明天開始,給百姓施粥,每人每天一碗。”
“施粥?”羅襲大吃一驚,忙說道:“父親,你不是在開玩笑吧?就算是給士卒小斗分糧,我們剩下的糧食也撐不過十月份,你還要給百姓施粥?”
“沒辦法,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百姓餓死吧?”羅憲無奈的說道:“如果放百姓出城捕魚,既捕撈不到多少,解決不了我們現在的燃眉之急,還馬上就會走漏風聲,讓東吳狗賊和大漢軍隊知道我們馬上就要斷糧,更加堅定他們的圍城耗糧決心。”
“可是糧食吃完了怎么辦?”羅襲忙又問道:“再加上百姓的消耗的話,我們恐怕連半個月都支撐不了啦。”
“希望奇跡能夠出現吧。”羅憲更加無奈的回答道:“只要我們的后軍能夠盡快殺敗大漢軍隊,重新打通和我們的聯系,我們就不用為糧草的問題擔心了。”
“可是父親,這可能嗎?”羅襲苦笑問道:“雖然我們不知道外界的情況,但是僅憑偽漢賊軍今天開拔到永安北岸這點,就可以證明我們的后軍肯定情況不妙,最起碼還沒有對偽漢賊軍形成象樣的威脅,否則偽漢賊軍早就撤回成都那邊去了。”
比兒子更懂這個道理,羅憲的表情自然是要多痛苦有多痛苦,結果就在這個時候,門外突然響起了親兵的稟奏聲音,說道:“啟稟明府,有一人乘坐小艇從長江北岸而來,到永安城下叫城,說他是曾經的大漢駙馬都尉(并非皇帝女婿)鄧良,明府的老相識,有重要大事想要見你,請求明府允許他入城拜見。”
“鄧都尉來了?”曾經在成都任職過很長時間的羅憲一聽大喜,下意識的張口就要召見,然而話到嘴邊時,羅憲卻又改了主意,冷哼道:“肯定是來勸降的,叫他走!明白告訴他,就說本官既已歸晉,就絕對不會再去投奔他們偽漢賊軍,叫他死了勸降的心思。”
讓羅憲以外,門外親兵竟然馬上就答道:“明府恕罪,那位鄧先生還說,他此行絕非為了勸降而來,而是為了益州的百萬百姓而來,請明府看在益州的百萬百姓份上,務必與他見上一面,他還保證絕對不會乘機勸你投降。”
“為了益州的百萬百姓而來,什么意思?”
羅襲聽得莫名其妙,羅憲也同樣滿頭霧水,然后出于好奇,同時內心深處也確實思念往昔同僚,羅憲猶豫了一下后,還是說道:“那就把他帶來吧。”
親兵唱諾而去之后,很是過了一段時間之后,儒生打扮的鄧良才被帶到了羅憲的房間,借著微弱的油燈光芒,看清楚來人確實是蜀漢頭號廉臣鄧芝的長子鄧良,羅憲的心中激動萬分,好半晌才強行按捺住心中沖動,故作冷淡的說道:“鄧都尉,久違了。”
“確實是許久不見,馬上就十年了。”鄧良點頭,又轉向按劍侍侯在旁的羅襲說道:“是羅襲賢侄吧?近十年不見,都長這么大了,如果是在街上遇到,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敢認了,你的幾個兄弟呢?他們可好?”
“都在洛陽。”羅襲如實回答,又說道:“叔父恕罪,你雖然是長輩,但是小侄現在已經是晉將,與你們偽漢賊軍是死敵,所以請恕小侄不能向你行禮。”
“沒關系。”鄧良溫和一笑,又轉向羅憲說道:“令則,閑話就不多說了,我此番是有大事來和你商議…。”
“如果是勸降,免開尊口。”羅憲果斷打斷,說道:“我不是那種反復無常的人,不會因為現在身處險境,就象你們偽漢賊軍屈膝投降。”
“放心,我真不是來勸降的。”鄧良微笑回答,又說道:“實話告訴你吧,我們大漢軍隊此番孤軍遠征永安,實際上是來給你們永安守軍送糧食的,只要你點頭同意,我們馬上就會把許多的上好軍糧送給你們,讓你們可以長期守衛永安,不必擔心糧盡城破。”
“啥?”羅憲父子一起大吃一驚,都說道:“你說什么?你們是來給我們送糧食的?”
“不錯。”鄧良坦然點頭,說道:“根據我們掌握的情況,你們這里肯定已經沒有多少糧食了,東吳狗賊也是看準了你們這個弱點,妄圖利用斷糧戰術把你們活生生耗垮,所以為了讓你們幫我們大漢軍隊長期守住益州門戶,不給東吳賊軍奪取永安襲擾益州腹地禍害益州百姓的機會,我們大漢軍隊才不辭勞苦遠征千里,給你們送來糧食。”
“誰說我們沒有糧食?”羅襲一聽有些著急,忙嚷嚷道:“我們倉庫里的糧食還堆得滿滿的,就是守上三年,也絕對不用為糧草擔心。”
“賢侄,別打腫臉充胖子了。”鄧良苦笑說道:“成都都被我們光復了,永安上游的沿江城池也全都易幟歸漢了,還有東吳狗賊故意搶在秋收之前包圍永安城,你們這里缺不缺糧食,我們能不知道?”
羅襲語塞,羅憲則狐疑的上下打量鄧良,鄧良明白他的意思,便又說道:“令則,我知道你在懷疑我們大漢軍隊的用意,我也不瞞你,我們這么做有兩個目的,一是借你之手保護永安,讓東吳狗賊無法通過水路大舉襲擾益州腹地。二是想讓你知道,我們對你們懷有善意,待將來我們大漢軍隊有了力量攻打永安城的時候,有希望勸說你開城投降。”
見鄧良把話直接說到了這個地步,羅憲的心中狐疑稍解,又說道:“那你們就不怕把糧食白白扔進了水里,將來我仍然還是寧死不肯投降你們偽漢賊軍?”
“說實話,還真不怕。”鄧良回答得無比坦白,說道:“永安是堅固不假,但是永安再堅固難攻,又怎么可能比得過司馬望親自率領近兩萬大軍守衛的武陽城?武陽城尚且被我們大漢軍隊一戰攻破,更何況永安城?我們現在之所以不敢攻打永安城,主要原因還是東吳狗賊在一旁虎視耽耽,不想讓水師占據優勢的東吳狗賊坐收漁利而已。”
坦然承認了漢軍遲早會向永安下手后,鄧良又說道:“令則,以后的事我們等以后再說吧,現在最重要的還是解決你們目前的缺糧難題,我們大漢軍隊的偏師主帥爨谷將軍保證,只要你點頭同意接受我們的糧食援助,我們會盡我們的全力為你輸送糧草,另外還保證不會乘機對你的運糧士卒下手。你如果不放心,我可以留下來當人質,我們如果耍任何花樣,你就馬上一刀砍了我。”
更加驚訝的又注視了鄧良許久,羅憲才遲疑著問道:“鄧都尉,你們真不是在開玩笑?我們大晉軍隊可是你們偽漢賊軍的敵人,你們這么做,就不怕沒辦法向張志小兒交代?”
“這么大的事,我們當然在事前征求了后將軍同意。還有,令則,后將軍的寬廣胸懷,也遠在你的想象之上。”
還是在聽完了張志千里送藥救回爨谷的性命后,羅憲才發現這種天上掉餡餅的好事還真有可能存在,所以又盤算了許久后,其實一直在為缺糧頭疼的羅憲還是咬了咬牙,說道:“好吧,既然你們主動送上門來,那本官就不客氣了,回去告訴爨谷,就說他給我送糧的事,我答應了。”
鄧良一聽大喜,還反過來向羅憲道謝,羅襲卻有些焦急,說道:“父親,你考慮清楚沒有?這事如果被朝廷知道,在洛陽的母親和弟弟她們,可就有危險了。”
“沒事,為父自有主張。”羅憲擺手,然后也打腫臉充胖子的說道:“雖然我們現在不缺糧食,長江里的魚蝦也多的是,但是偽漢賊軍既然主動送糧上門,那為父自然不會客氣。”
羅襲無奈閉嘴,鄧良則又趕緊說道:“令則,還有一件事,為了掩護我們悄悄給你們送糧,避免東吳賊軍出兵阻撓,明天你還得找一個該死之人出來,把他押上城頭,然后…。”
明明沒有水上力量,漢軍偏師卻堅持要勞師遠征,千里趕來永安和晉軍、吳軍隔江對峙,這個問題一直都讓陸抗大惑不解,也無比懷疑漢軍偏師的真正意圖,自然也加強了對漢軍營地的監視,不過還好,漢軍偏師抵達永安北岸的第二天上午,陸抗就知道了真正答案。
第二天上午時,陸抗派去哨探的斥候快船回報,說是羅憲父子親自押著一名漢軍使者登上了永安北門城頭,對著江北的漢軍破口大罵,大罵漢軍的異想天開,白日做夢,竟然想憑一道羅憲老上司閻宇的勸降書信,就勸說自己易幟投降漢軍。然后還當眾立誓死守永安,與漢軍、吳軍死戰到底,又親自一刀砍下了漢軍使者的首級,派快船把漢軍使者的人頭扔上了長江北岸,以此顯示他與漢軍不共戴天的決心。
確認了這一情況,閻宇時期就與漢軍對峙的陸抗當然是恍然大悟,也這才明白了漢軍偏師千里遠征的目的用意,還忍不住嘲笑道:“張志小兒確實挺能異想天開的,竟然想憑一道閻宇的親筆書信就勸說羅憲這個匹夫易幟投降他們?羅憲匹夫如果是那么容易投降的人,早就向我們東吳軍隊開城投降了,還用等他們來勸降?”
事還沒完,正午過后,爨谷還又派遣一名漢軍使者乘坐一條漢軍通過陸路帶來的小艇過江,氣急敗壞的提出以三千萬錢為代價,向東吳軍隊租借三十條戰船和相應的水手運送軍隊和攻城武器登島攻城,陸抗微笑著婉言拒絕后,漢軍使者還又馬上把價錢加到了五千萬錢,同時還表示愿意把永安東北部的北建縣城割讓給東吳,做為吳軍幫助漢軍攻城的報酬。
“那讓本都督想一想,過幾日再給你們答復。”
這是陸抗的微笑回答,打發了漢軍使者離開后,陸抗又微笑著向東吳眾將說道:“耍一耍爨谷這個匹夫,多消耗一些他的糧草軍需,待他的糧草告急之時,我們就有好戲看了。”
東吳眾將哈哈大笑,陸晏還無比憧憬的說道:“如果這幾天爨谷匹夫突然收到張志小兒兵敗身死的消息就好了,到時候他沒有歸路,又沒有糧草供給,我們就是想不報枳縣之仇都難啊。”
是夜二更,羅憲父子悄悄來到了懸棺廳下的永安水門碼頭,親自送羅憲之侄羅尚率領船隊北上接收糧食,臨別時,羅憲還握著羅尚的手一再叮囑道:“賢侄,千萬小心,這已經是我們最后的船了,一定要防著偽漢賊軍乘機搶朵我們的船只,發現情況不對,必須馬上撤退,千萬不要冒險。”
羅尚鄭重答應,然后才率領著船隊駛離悄悄打開的水門,借著夜色掩護悄悄駛往長江北岸,趕往漢軍約定的地點準備接收糧食,好在時值上旬,月色昏暗,并沒有被吳軍的斥候快船發現,而到得指定地點時,羅尚也馬上就看到,岸上確實已經堆放了許多東西,還有許多人影晃動。
出于謹慎,羅尚先是安排了一條小船上前,要求漢軍兌現諾言立即撤離江岸,讓自軍自行取糧,然后還是在看到漢軍確實已經撤退回營之后,羅尚才趕緊指揮船隊靠上江岸,然后讓水手上岸緊急搬運那些物件,可是讓羅尚和晉軍將士摸不著頭腦的是,岸上堆放的那些物件竟然不是什么糧袋,而盡是一些密封的紙箱,羅尚和許多晉軍將士也不由奇怪道:“這是什么東西?不是說給我們送糧食嗎?怎么給我們送一些怪箱子?”
這個時候,同樣認識羅尚的鄧良從堆積的紙箱后走出,焦急說道:“賢侄,還楞著干什么?快搬上船啊。”
“你們不是說給我們糧食嗎?這也是糧食?”
羅尚有些憤怒的質問,鄧良則立即答道:“放心,這是最好的軍糧,不但好吃,還比稻米小麥更耐儲存,快搬上船,還有,帶一根對折繩索過江,我們要抓緊時間,在北岸山上和永安島的天空上修建一道溜索,這樣我們就可以日夜不停的通過溜索從天空上給你們運送糧食,你們也不用冒險出城來運送糧食了。”
說著,鄧良還把一根胳膊粗細的對折繩索遞給羅尚,催促道:“快用小船送繩索過江,帶到永安山頂上去固定,讓繩索遠離江面,以免被東吳狗賊察覺破壞。”
遲疑了一下之后,考慮到反正來也來了,羅尚還是趕緊安排了一條小船立即運送繩索過江,還隨便帶去了一個十分堅固的絞盤,同時命令晉軍將士立即搬運那些古怪箱子上船,鄧良則早早登上晉軍船只,準備過江去當面向羅憲解釋漢軍的軍糧吃法,還有后續運糧的辦法。
事實證明晉軍船隊也確實得抓緊時間,雖然沒能及時發現晉軍過江運糧,然而晉軍將士緊急搬運糧食上船的期間,吳軍的斥候快船還是發現了這一異常情況,也趕緊把消息送回東吳營地,還被連夜飛報到了陸抗的面前。結果陸抗也不愧是東吳名將,得知晉軍船隊北上運載物件,陸抗只稍一盤算,然后馬上就怒吼道:“上當了!偽漢賊軍是來給晉人送糧!打算借助晉人軍隊長期守衛永安,保護他們的腹地!”
“快快,出兵攔截,一定不能讓晉人船隊把糧食運送回城!”
稍微晚了一步,當緊急出動的東吳船隊風馳電擎的沖殺到永安水門前時,晉軍船隊已經搶先運糧進城,關上了堅固水門,同時因為天色太黑的緣故,東吳水師還沒有發現天空之上,已經出現了兩根胳膊粗細的繩索,北連漢軍營地背后的北岸高山,向南則固定在了永安島上的山峰。
順便,沒有人會質疑西南軍隊怎么會知道和建造溜索橋這個問題吧?
見晉軍船隊搶先一步把糧食運回了城,親自率軍出擊的陸抗當然是胸膛幾乎氣爆,還不死心的大吼道:“就憑你們那幾條破船,一次能運送多少糧食過江?等著吧,本都督照樣用斷糧戰術餓死你們!”
陸抗等吳軍將領怒吼的時候,永安城的水門內,羅襲和羅尚兩個堂兄弟也四手各拿著一個午餐肉向鄧良憤怒質問,“鄧督尉,這就是你們送給我們的軍糧?這種鐵疙瘩怎么吃?我們冒這么大的風險過江運糧,你們就給我們這種破東西?”
“破東西?”鄧良微微一笑,說道:“二位賢侄,請先準備好兩根細繩子,把你們的舌頭拴好,不然的話,我怕你們會吃得連舌頭都咽下去。還有,明天溜索橋建好以后,我們還會從天上給你們送來無數好東西,那些好東西,好吃得你們想都不敢想。”
“那請鄧叔父告訴小侄,這種鐵疙瘩怎么吃?直接生啃?還是蒸了吃煮了吃?”
親自參與搬糧,累得手臂酸痛的羅尚憤怒追問,鄧良卻給出了一個讓羅尚等人傻眼的答案,說道:“都可以,可以生吃,可以煮吃,也可以蒸了吃、烤了吃和煎著吃,還不管怎么吃都無比好吃。”
微笑說完了這句話,鄧良從羅尚手中接過了一個易拉罐裝的午餐肉,演示著打開,然后摳了一塊出來放進嘴里,又遞給羅尚說道:“賢侄,嘗一嘗,小心別咬著舌頭。”
一語成讖,小心翼翼摳出了一塊午餐肉放進嘴里咀嚼品嘗后,羅尚先是滿臉震驚,然后大口咀嚼間,羅尚還真的咬到了自己的舌頭,捂著嘴呻吟了一聲,又飛快把一罐午餐肉全部挖進肚子里,再回頭看看自己用船運回來的無數罐頭,羅尚還象殺豬一樣的吼叫了起來,“叔父,你們也太大方了吧?竟然能送給我們這么多好吃的肉?!”
“賢侄,關于這點,叔父是真不忍心告訴你一個殘酷的真相啊。”鄧良苦笑回答,“這種午餐肉,在大漢軍隊的隊伍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