爨谷讓兄弟兒女把自己攙了斜倚在榻上后,沒過多少時間,在爨家老四和老五憤怒的目光中,一名相貌平凡的青年男子,就被爨谷的親兵領進了帳中,然后那男子還從容行禮,朗聲說道:“大漢庲降都督張都督麾下親兵朱少,見過爨將軍。”
“親兵?”
精神萎靡的爨谷一愕,萬沒想到張志會派這么一個小人物代表他來與自己見面,旁邊的爨熊則是勃然大怒,喝道:“你只是張志小兒的親兵?一個小小親兵,也敢代表張志小兒來見我兄長?”
“這位爨將軍請不要介意。”朱少忙解釋道:“原本我家都督是想派遣一名曹掾來見爨將軍,可是考慮到爨將軍的病情危急,急需救治,怕文官經不起旅途顛簸,耽誤了大事,就讓年輕力壯的小人騎快馬星夜兼程的南下,所幸蒼天庇佑,小人總算是沒有白跑一趟。”
“這么說來,本將軍還得謝你了?”爨谷有氣無力的說道。
“奉命而為,那敢讓將軍道謝?”朱少謙虛,又說道:“不過小人這一路上確實累得夠戧,離開了味縣后,一天只敢睡兩個時辰,從谷昌南下時遇到下雨也不敢停歇,只能是淋著雨趕路。”
“那張志小兒派你來做什么?”問這話時,爨谷枯瘦的臉上又泛起了病態的殷紅,身體也再一次微微的顫抖了起來。
“回稟爨將軍,給你送藥。”朱少如實答道:“我們都督收到消息,知道將軍你得了寒熱癥,病情還十分沉重,正好我們都督略通醫術,知道一種靈藥專治寒熱癥,就讓小人趕緊把這種靈藥送來,幫助將軍早日痊愈,康健如初。”
“你們都督就這么好心?”爨熊爨老五冷笑說道:“怕不是聽說我兄長生病,他高興得晚上都睡不著覺吧?”
“將軍誤會了,我家都督仁德博愛,豈能有如此幸災樂禍的心思?”朱少毫不臉紅的替張志吹噓,又說道:“不然的話,我家都督又豈會讓小人輕騎南下,日夜兼程的給將軍治病藥物?”
“少他娘的假惺惺!”爨熊咆哮道:“說,張志小兒是如何知道我家兄長得病的,是誰向他告的密?不說宰了你!”
“這位將軍,小人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親兵,如何可能知道這樣的機密大事?”朱少苦笑反問,又說道:“還有,這位將軍,這個時候最重要的,應該是先給爨將軍治病吧?小人帶來的藥物,就在爨將軍的帳外親兵手里,還請趕快拿進來給將軍治病。”
“你當我們是傻子,張志小兒派人送來的藥,我們也敢讓兄長服下?”
爨熊和爨老四一起冷笑,全部都對張志的卑劣人品持嚴重懷疑態度,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攙住爨谷的爨梅卻驚叫了起來,“爹,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不要嚇我們啊?”
爨老四和爨老五一起大驚回頭,也這才發現在不知不覺間,爨谷又已經是滿臉發紺,全身顫抖得就好象在篩糠,爨老五大慌,驚叫道:“怎么這么快就又打擺子了?以前沒這么快就重新發病啊?醫工!快,快把醫工叫來!”
沒有理會兄弟兒女攙自己躺平的好意,扶著爨老四的肩膀,爨谷只是氣喘吁吁的艱難說道:“不要管我,我要問一件大事,朱少,張志有沒有說,如果我爨谷真的病死了,他會把我們爨家怎么樣?”
“回稟將軍,都督沒有這方面的交代,都督只是讓小人送藥。”朱少繼續如實回答,又趕緊說道:“將軍,快請用我們都督送來的藥,我家都督說了,他的藥至少有五六成把握可以把你治好,比任何治寒熱癥的藥都更有把握。”
爨谷不再說話,只是身體突然一直,手腳就不受控制的抽動起來,同時還把牙關緊要,表情痛苦得難以形容,爨老五見了更是心慌,忙大喝道:“快,把這個賊使押出去,等候發落!醫工死那里去了,怎么還不來?”
“將軍,相信我們都督,我們都督是神仙轉世,他說他的藥能治好爨將軍的病,就一定能治好!”
朱少趕緊掙扎喊叫,可惜爨谷的親兵卻根本不聽,硬是把他給拖出了帳外,同時好幾名醫工也快步沖進了爨谷的寢帳,手忙腳亂的用各種手段搶救爨谷。
搶救無用,爨谷這一次發病不僅間歇期明顯比往常為短,癥狀也特別的嚴重,頜肌抽搐間,甚至將自己的嘴唇都咬破出血,同時體溫還迅速上升,摸在額頭上直接能夠燙手,圓睜的雙眼中也盡是血絲,口中雖然還在呻吟,可是聲音卻微弱得幾乎無法察覺。
見此情景,幾個醫工也全都沒了辦法,只能是無奈的向爨老五頓首謝罪,嘴里卻誰都不敢說話,爨老五見了大急,忙揪起一個醫工咆哮問道:“到底怎么樣?你說話啊!我兄長的病,到底能不能治?”
被爨老五搖晃了許久,那名醫工才顫抖著說道:“五將軍恕罪,太守病成了這樣,恐怕就是扁鵲復生,華佗再世,恐怕也無能為力了。”
爨老五呆住,半晌才把那名醫工往地上重重一摔,又指著其他的醫工吼叫道:“你們,誰有辦法我把我兄長治好?誰要是能治好我兄長,要錢給錢,要田地給田地,要女人給女人!”
幾個醫工全部都是愁眉苦臉的搖頭,紛紛說道:“五將軍恕罪,小的醫術淺薄,實在是無能為力了。”
聽到這話,爨梅和爨谷的兩個兒子難免痛哭出聲,爨老四和爨老五一起心如刀絞,爨谷則不斷出現挺直身體,抽搐一次比一次嚴重,痛苦的呻吟聲音也一次比一次微弱,逐漸露出了油盡燈枯的情景。
見父親被病痛折磨成了這樣,爨梅鼓起勇氣,開口說道:“四叔,五叔,要不,就讓張志派來的人用藥治一治吧?看看有沒有希望?”
“侄女,你傻了?”爨老四痛苦的說道:“張志小兒是我們爨家的敵人,正巴不得把我們爨家趕盡殺絕,怎么可能會好心送藥來給你父親治病?”
“可是四叔,五叔,你們想過沒有?”爨梅在這一刻表現出了與年齡不符的成熟冷靜,說道:“張志如果想要我父親的命,只需要耐心等上幾天就行,何必還要這么遠的派人送藥來?他就不怕他的藥沒效果,讓我們爨家誤以為是他害死了父親,讓我們爨家和他拼命到底?”
爨梅這話點醒了爨家兄弟,讓爨家兄弟突然發現了這個問題——如果張志真想要爨谷的命,只需要耐心等上幾天等爨谷病死就行,何必要冒著嫌疑跑這么遠給爨谷送藥?他就不怕藥物無效,讓本就已經和他翻臉的爨家更加恨他?
“四叔,五叔,試一試吧。”爨梅又說道:“如果你們擔心有毒,可以先拉一條狗給我父親試藥,等狗先吃了證明沒事,然后再給我父親吃下去。”
爨老四和爨老五互相對視了一眼,然后爨老四說道:“五弟,要不碰一碰運氣吧,等藥熬好了以后,叫那個賊使先喝,如果有毒就先把他毒死!”
爨老五看了看在榻上痛苦抽搐的兄長,一咬牙,突然吼道:“來人,把剛才那個賊使押進來!還有,把他送的藥也帶進來!”
不一刻,倒霉的朱少被押回了爨谷的寢帳,同時他帶來的藥也被拿進了帳中,可是讓爨家兄弟和爨梅一起大失所望的是,朱少帶來的所謂靈藥,居然只是幾袋在河灘上常見的青蒿,隨手抓起了一把青蒿細看后,爨老五忍不住沖著朱少咆哮道:“這就是張志狗賊叫你送來的藥,這種蒿草,就能治我兄長的病?”
“回稟將軍,都督叫小人送來的藥,就是這種蒿草。”朱少趕緊點頭,又說道:“不過這藥的來歷可不簡單,是我家都督親自領著霍老將軍他們到河灘上找來的藥草,我家都督說了,不是所有蒿草都能治寒熱癥,只有這種帶臭味的蒿草才能治。”
爨老五自然不信,轉向仍然還在帳中的幾個醫工問道:“你們幾個,有沒有聽說過這種蒿草能治寒熱癥?”
《肘后方》要到晉朝才能問世,幾個醫工當然一起搖頭,一個頭發花白的醫工還怯生生的說道:“五將軍,小人行醫幾十年了,從沒聽說過什么蒿草能治病,更別說是治幾乎沒有人能治好的寒熱癥。”
“那是你孤陋寡聞!”朱少不服氣的反駁道:“我家都督說了,他知道一位姓屠的女神醫,用這種帶臭味的青蒿治好了無數得寒熱癥的病人,靈驗無比!”
“真的?”那老醫工將信將疑到反問,“姓屠的女神醫,老朽怎么從來沒有聽說過?她是什么地方人?”
“都督沒細說。”朱少隨口回答,又轉向爨老五說道:“將軍,我家都督說了,把這種青蒿的葉子摘下來搗爛,然后用一碗溫酒浸泡一個時辰,再用布濾出藥汁,最后把藥汁喂爨將軍服下,就可以治爨將軍的病了。”
爨老五萬分猶豫,遲疑著轉向爨老四問道:“四哥,你覺得怎么樣?要不要給兄長試一試?”
爨老四比爨老五更猶豫,半晌才說道:“要不,先找一個得了寒熱癥的人來試一試?”
“倉促之間,你叫我去那里找這樣的病人?”爨老五大聲叫苦,說道:“再說了,兄長都已經這樣了,我們那里還有時間找同樣的病人試藥?”
爨老四再度猶豫的時候,爨梅也再度開口,斬釘截鐵的說道:“四叔,五叔,按張志說的辦法,先把藥弄出來再說,然后再決定是不是給我爹喝。”
爨老五一想也是,趕緊喝令親兵準備朱少需要的器件,爨梅則趕緊過來給朱少幫忙,幫著朱少摘下黃花蒿的葉子準備治藥,接著親兵也迅速送來了藥臼、潔布和酒水炭火等物。
也是湊巧,浸泡了一個時辰的黃花蒿藥汁過濾出來時,爨谷又僥幸挺過了這次的瘧疾急性發作,暫時停止了抽搐和發熱,然而即便這樣,爨谷卻已經變得呼吸更加微弱,不管兒女兄弟如何呼喚,始終都是昏迷不醒,臉色也蒼白得如同一張白紙,隨時都有斷氣的可能。
這個時候,是否應該讓爨谷喝下張志派人送來的藥,自然成了放在爨家兄弟面前的艱難選擇,兩兄弟大眼瞪小眼誰也不敢拿主意,爨梅也看著那碗青色的藥汁遲疑不決,朱少則主動用調羹喝了一小勺苦澀沖鼻的藥汁,催促道:“這位將軍,小的已經替爨將軍試過藥了,乘著現在,趕緊給爨將軍喂藥吧,我們都督說過,只要爨將軍還能把藥喝下去,就有很大的希望治好。”
爨老五咬了咬牙,突然上前兩步,一把揪住朱少的衣領,瞪著朱少的眼睛吼道:“如果這藥喝下去,治不好我兄長的病,怎么辦?”
朱少苦笑了,說道:“將軍,小的怎么知道怎么辦?我們都督只是說這藥有很大希望把爨將軍的寒熱癥治好,又沒擔保一定能把爨將軍給救回來。”
“如果這藥沒效。”爨老五一字一句的說道:“我就親手把你心和肝挖出來,祭奠我的兄長!”
“別啊!”朱少一聽慌了,忙說道:“將軍,你講不講道理?小人只是一個送藥的,還跑這么遠來給你兄長送藥,你不感謝我就算了,怎么還要挖我的心和肝?要不算了,把這藥倒掉,就當小的沒有來過!”
爨老五懶得理會朱少的分辨,只是把朱少重重推開,然后轉過身來,鐵青著臉沖爨梅喝道:“小梅,給你爹喂藥!”
“五弟,你真要給兄長喝這種怪東西?”爨老四趕緊問道。
“那還有什么辦法?”爨老五毫不忌諱的大吼道:“兄長一旦過世,我們爨家就徹底完了!董元和毛炅這些匹夫,早就已經在等著奪我的權了,兄長一死,我們的軍隊馬上四分五裂!”
吼完了這些,爨老五又垂下頭,抹了一把眼角,聲音沙啞的說道:“賭一把吧,看看有沒有奇跡出現。”
爨老四也無奈的垂頭,爨梅則鼓起勇氣,在親兵的幫助下,用調羹一點一點的把藥汁喂給爨谷服下,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口中還喃喃自語,“張志,張都督,你千萬別騙我們啊,你的藥如果真能把爹治好,我就是當牛做馬,也會報答你的大恩大德。求你了,千萬別騙我…。”
費了好大的勁,好不容易才把一碗黃花蒿藥汁給爨谷喂了下去,再接下來的時間,對爨家兄弟和朱少等人來說,當然就是無比痛苦的漫長煎熬,個個都期盼張志親手采來的藥能起效,也個個都擔心爨谷一旦不治的可怕后果…
尤其是朱少,被押到了其他軍帳關押后,朱少不吃不喝,口中一直都是念念有詞,“都督,你的藥一定要起效啊,不然的話,爨家的匹夫就真的要把我挖心取肝了,我不怕死,可我舍不得方便面和糖果啊,更舍不得還沒吃上幾天的可樂、午餐肉和豆豉鯪魚啊。”
“還有,這次小的如果能活著回去,你一定要多賞小的一些午餐肉啊,王寡婦說了,只要給她一罐午餐肉,我就可以去她那里過一次夜;李大叔也說了,只要給他三十罐午餐肉,他就把閨女嫁給我;還有崔家那個小媳婦,陳家那個小嫂子…。”
痛苦的煎熬中,爨家兄弟和爨梅等人全部都在爨谷的寢帳或坐或躺的昏昏睡去,還是聽到了營地的起身號角,爨家兄弟和爨梅等人才被突然驚醒,揉著眼睛從地上站起后,爨老五還突然想起了一件大事,忙驚呼道:“糟了!兄長昨天晚上,怎么一晚上都沒聲音?難道…。”
聽到這話,倚著榻邊睡著的爨梅難免心中大慌,趕緊起身伸手去試爨谷的呼吸,然而讓爨梅傻眼的是,她的手才剛放到父親的鼻下,爨谷就突然睜開了眼睛,聲音微弱的問道:
“天亮了?”
“爹!”
爨梅的激動叫嚷中充滿驚喜,爨家兄弟更是各自一個箭步沖到爨谷旁邊,異口同聲的大喊問道:“兄長,你怎么樣了?”
“口渴得厲害,想喝水。”爨谷回答的聲音雖然還是十分微弱,神志卻十分清醒,同時爨家兄弟還驚喜看到,不知不覺間,爨谷嘴上的密集燎泡,還明顯消退了許多。
“口渴,水,餓,想吃東西。”
還是在爨谷再次開口要求喝水吃飯時,爨家兄弟和爨梅才一起歡呼出聲,也一起都流下了激動的眼淚,趕緊手忙腳亂的給爨谷喂水,然后爨老五又突然想起一件大事,忙大吼道:“快,馬上把張都督派來的那個使者請來,再把他帶來的藥全部拿來,趕緊趕緊!快!快!”
再接下來的事情非常簡單,喝了一些水和稀粥,又喝了一碗苦澀的黃花蒿藥汁,才剛到了下午,爨谷的氣色就明顯的好了許多,即便期間還是出現了一些癥狀,情況也明顯沒有之前那么嚴重,以至于爨老五找來的幾個醫工全部都是拿著黃花蒿的草桿大吼大叫,不敢相信這種在河灘上隨處可見的雜草,竟然能有這么神奇的功效。
第二天時,氣色明顯更好的爨谷,讓人把朱少和之前被他下令扣押的嚴岌一起請到了自己帳中,親自率領著兄弟兒女向朱少和嚴岌下拜謝罪,嚴岌和朱少慌忙還禮,然后朱少又說道:“恭喜爨將軍病情好轉,也請將軍放心,我家都督說了,如果將軍的病情能有起色,他不急,可以等到將軍的貴體徹底痊愈,再請將軍給他明白答復,是否愿意回歸大漢軍隊?”
聽到這話,爨谷當然是笑得要多苦澀有多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