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鼎的貪婪與愚蠢讓薛讓和吳麻憤怒而又無奈,牂柯郡兵的傷亡損失則是讓薛讓和吳麻心中滴血。
在武器裝備、經驗素質和訓練紀律等各方面全部占據壓倒性優勢的情況下,也在毋斂漢軍幾乎都是新兵還連弓弩都嚴重不足的情況下,沖到毋斂城下攻城的牂柯郡兵,竟然有超過一百三十人沒有回到本陣,一仗就損失了超過一個屯隊的兵力。
這還不算,撤回來的牂柯郡兵還有超過三分之一的將士負傷,其中失去戰斗力的重傷員接近二十人,同時軍心士氣也受到重創,被迫拿著簡陋攻城武器沖擊堅城的郡兵將士無一不是對主帥蘇鼎滿腹怨氣,士卒離心,斗志信心自然也受到巨大影響。
薛讓和吳麻因為士卒傷亡過大而臉色難看,蘇鼎的臉色卻比他們更難看,紅著眼睛瘋狂大罵了一通膽敢欺騙他的老部下朱相后,蘇鼎又黑著臉大吼道:“回營!回去商量怎么找張志小兒報仇!”
命令傳達,垂頭喪氣的牂柯郡兵開始列隊撤回營地,吳麻也按照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不用蘇鼎吩咐就率領自己的直屬屯隊擔當起了殿后重任,然而讓吳麻意外的是,當他帶著直屬屯隊最后撤退時,之前一直緊閉的毋斂南門突然打開,一名漢軍使者突然打著白旗快步沖出了城來,還遠遠就大叫道:“等一等,等一等,我們有話要說。”
讓自己的直屬屯隊暫時停步,先是做好了防范漢軍突然出城突襲的準備,然后吳麻策馬迎向了那名步行而來的漢軍使者,陰沉著臉問道:“你們還想干什么?”
“這位將軍,煩請通稟蘇將軍一句。”
漢軍使者答道:“我們張明廷說了,一會他會派人出城打掃戰場,如果貴軍能夠保證不乘機對我們的將士下手的話,他可以讓我們的將士把陣亡的貴軍將士遺體,送到貴軍營地的門前近處,讓貴軍將士可以好生安葬你們的戰友,立木題字,讓這些陣亡的貴軍將士家人將來有機會迎回他們的親人遺骸,帶回家鄉安葬葉落歸根。就是不知道貴軍能否答應我們張明廷的要求,保證不傷害我們運送尸骸的將士?”
萬沒想到張志會派人提出這樣的要求,吳麻遲疑了一下,還是忍不住說道:“你們張明廷,做事還挺仁義的嘛,竟然連這樣的小事都能夠考慮得這么周到?”
“將軍,我們張明廷說了。”漢軍使者舌燦蓮花,說道:“不管怎么樣,半個多月前,我們都還是打著大漢旗幟的大漢臣民,現在即便因為志不同道不合成了敵人,把昔日的戰友同胞集體掩埋,張明廷和我們這些大漢子民還是心中不忍。”
悲天憫人的說完,漢軍使者又說道:“將軍,怎么樣,貴軍能否答應我們張明廷的要求?如果貴軍拒絕,那沒辦法,我們只能是按照規矩把貴軍將士的遺體集體掩埋,以免發生瘟疫。”
遲疑了一下后,吳麻答道:“好,回去告訴張明廷,就說我們答應了,蘇將軍那里,我會替你們去說。你們只管放心把我們同伴的遺體送來,我們保證不會趁火打劫。”
“敢問將軍高姓大名,是何身份?”漢軍使者小心問道。
“我叫吳麻,是南征郡兵隊伍里惟一的曲將。”
吳麻順口回答,也壓根就沒考慮過這句話會給自己帶來什么樣的后果,還又補充道:“還有,請替我給張明廷帶一句話,就說我吳麻替那些陣亡的戰友謝謝他了。”
漢軍使者答應,趕緊飛奔回去復命,吳麻也這才領著郡兵繼續撤退,然后還是在回到了營地門前后,吳麻這才向勒馬在大營門前監督郡兵回營的蘇鼎報告了這件事。
讓吳麻意外,聽到他的報告,蘇鼎不僅沒有贊許半句,相反還象一只打架的公雞一樣瞪住了吳麻,咆哮道:“誰允許你答應的?誰給你的這個權力,讓你答應張志小兒提出的條件?這支軍隊,你是主將,還是我是主將?”
“將軍,難道末將不該答應嗎?”吳麻很是奇怪的反問道:“張志仁義,主動提出送還我們陣亡將士的遺體,讓他們入土為安,也讓他們的家人將來有機會把他們的尸骸帶回家鄉葉落歸根,這樣的好事,難道不該答應?”
“放屁!”蘇鼎勃然大怒,吼叫道:“張志小兒是在假仁假義收買人心,這你都看不出來?他的目的是想渙散我們的軍心,打擊我們的士氣,這你都看不出來?去,馬上派人去城下告訴張志小兒,就說本將軍不上他的當,那些尸體,他愛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敢送過來,本將軍把他的人全部殺光!”
聽到這話,吳麻帶傷的額頭上立即青筋暴跳,本已停止流血的傷口也再度滲出鮮血,還下意識的攥緊了拳頭,旁邊的郡兵將士也個個臉色鐵青,斜瞟著蘇鼎咬牙切齒。另一旁的薛讓一看情況不妙,趕緊出來打圓場道:“蘇將軍息怒,息怒,吳將軍他也是一片好意,目的是想讓我們那些陣亡的將士,有一個好的歸屬,沒有別的其他意思。”
“吳將軍,你也冷靜些,蘇將軍也是因為打了敗仗,脾氣不好,所以說話重了些,你不要放在心上。好了,我是牂柯郡丞,是這支軍隊的二把手,我做主,替蘇將軍同意吳將軍你的決定了。一會張志叛軍把我們陣亡將士的遺體送來,我們不許放箭,更不許出兵殺敵,然后把我們的將士好生安葬,插上木板寫上他們的名字,讓他們的家人將來有機會迎回他們遺體,就這么定了。”
好說歹說,薛讓好不容易才化解了這場迫在眉睫的沖突,然而蘇鼎和吳麻之間仍然還是不可避免的出現了矛盾,郡兵全部撤回營地后,蘇鼎徑直去了中軍大帳喝酒發泄,吳麻則鐵青著臉指揮參戰將士回帳休息,安排醫工搶救傷員,彼此間再沒有說一句話。
張志一向言而有信,大約一個時辰后,打掃完了戰場,還真有大約一個屯隊的漢軍將士打著白旗靠近了郡兵營地,或是用獨輪車推,或是直接背著,把一百多名陣亡郡兵將士的尸骸送了過來,十分小心的排列安放在郡兵營外的空地上。——當然,這些尸首的皮甲、頭盔和武器,全都被漢軍將取走帶回了城內。
見此情景,一些郡兵將士難免為戰友流下了眼淚,吳麻也是眼角濕潤,同時一再命令道:“不許放箭!不許出擊!除非張志叛軍乘機攻打我們的營地,否則絕對不許放箭!”
這時,收到消息的蘇鼎也已經大步從中軍大帳里出來,黑著臉看了看那些仍然還在放下尸體的漢軍將士后,蘇鼎竟然還張口就吼,“放…!”
一只手及時捂住了蘇鼎的嘴巴,快步跟來的薛讓先是緊緊捂住蘇鼎的臭嘴,然后沉聲說道:“將軍,你如果不想讓我們的將士嘩變,就請冷靜!不要忘了,營外這些尸首,都是我們將士的戰友!同生共死的戰友!”
看看普遍面無表情的郡兵士卒,又看看不遠處臉色鐵青的吳麻,蘇鼎跺了跺腳,還是轉身就沖回了中軍大帳,薛讓松了口氣,忙走到吳麻的旁邊,拍拍吳麻的肩膀,低聲說道:“冷靜點,他畢竟是全軍主帥,對全軍將士都有生殺之權,和他發生沖突,沒有什么好果子吃。”
吳麻不吭聲,只是默默的把目光轉向那些正在放下尸體的漢軍將士,直到漢軍將士把所有尸體全部放下離開后,吳麻才無可奈何的吩咐道:“來人,安排兩個屯隊出去,把我們的將士尸體搬到西面的山上安葬,帶著筆墨去,墓穴上插上木板寫上他們的名字。”
“我們軍隊里識字的人不多,我安排兩個書吏去幫忙。”薛讓趕緊說道。
吳麻痛苦點頭的時候,更加讓他心如刀絞的畫面出現了,營地中,突然沖出了幾名之前被張志釋放出城的毋斂籍將士家眷,哭著喊著沖向了那些陳放在空地上的尸首,悲凄的哭喊聲如針刺刀割,讓吳麻、薛讓和眾多郡兵將士都不由紛紛垂頭,也無不明白肯定是有毋斂籍的郡兵士卒,死在了這場近乎愚蠢的攻城戰中。
事還沒完,兩個屯隊的郡兵出營去搬運戰友尸骸安葬時,帶隊的屯長突然派人回營向吳麻和薛讓報告,說是漢軍方面只送來了一百一十余具郡兵尸骸,有接近二十具郡兵的尸首不知所蹤。
薛讓和吳麻聽了都十分奇怪,疑惑道:“怎么可能?張志既然要做好人,就肯定會做到底,怎么會沒有我們陣亡將士的尸骸全部送回來?難道掉進護城河里被水沖走了?也不可能啊?毋斂的護城河和城墻距離很遠,不可能有這么多尸體掉進去啊?”
謎底很快解開,接近傍晚的時候,四名之前在戰場上失蹤的牂柯郡兵,突然互相攙扶著回到了牂柯郡兵的營地歸隊,也馬上就被押到了中軍大帳交給蘇鼎盤問他們的去向,吳麻和薛讓匆匆趕到中軍大帳了解情況時,也這才知道,他們是因為不幸被石頭砸暈昏倒在了戰場上,被打掃戰場的漢軍將士發現后,不但把他們抬回了城里救治,同時張志還親自出面接見了他們。
“…張明廷他先是給我們吃了方便面,又告訴我們說,我們雖然是他的敵人,但都是被迫才投降魏人的大漢將士,所以他不忍心殺我們,還給我們自己選擇出路,一是留在毋斂城里加入漢軍,跟著他起兵復國,光復我們大漢。二是讓我們歸隊回家,和我們的家人團聚。”
“…除了我們四個以外,其他十幾個兄弟都投降了,我們是因為媳婦娃娃都還在老家,怕連累到家里人,所以就壯著膽子提出想回家,沒想到張明廷是個大好人,不但真的放了我們,還給我們每個人都發了兩包方便面,讓我們帶回來補補身子…。”
四名郡兵俘虜的陳述還沒說完,蘇鼎就已經氣得掀了面前的案幾,狂吼道:“蠢貨!一幫蠢貨!張志小兒那里是在好心放你們,他是把你們放回來渙散我們的軍心,打擊我們的士氣,這你們都看不出來?還覺得他是一個大好人?你們被他給賣了,還在幫他數錢,這個你們懂不懂?”
“滾!給乃翁滾回去歸隊!歸隊以后把嘴巴閉牢,誰要是敢悄悄說張志小兒一句好話,小心你們的腦袋!”
憤怒咆哮著,蘇鼎突然又想起了一件大事,忙又吼道:“等等!剛才你們不是說,張志小兒給你們每個人發了兩包方便面嗎?全部給乃翁交出來,不準帶回隊伍去動搖我們的軍心!”
“啊?”四個已經品嘗過方便面的郡兵俘虜一起臉色大變,然后一個俘虜還壯著膽子說道:“將軍,方便面是發給我們的,讓我們留下行不行?我們保證不在營地里吃,我們只想帶回家去讓媳婦娃娃嘗一嘗鮮,她們至少有半年都沒吃到一點鹽巴了。”
“少廢話!交出來,否則軍法行事!”
蘇鼎鐵青著臉斷然拒絕,還命令他的親兵上前搜身,堅持把那四名郡兵俘虜領到的八包方便面搶走,然后才打發那四名郡兵俘虜回去歸隊。結果看到這一點,吳麻和薛讓忍不住互相對視了一眼,一起在心里說道:“這四名將士就算再上戰場,也絕對不會給我們賣命了。以后他們如果又當了俘虜,也不會為了媳婦娃娃歸隊了。”
當天的事情仍然還沒完,天色微黑時,為了讓家人放心,身心俱疲吳麻還是抽出時間來到了后營一趟,探望暫時居住在這里的自己家眷。結果看到吳麻頭上綁著的帶血繃帶,吳麻的母親、妻子和兒女自然少不得一陣大呼小叫,然后還是在吳麻再三解釋自己沒有什么大礙后,吳麻的家人才稍微放下心來,但吳麻的兒子還是死活賴在他的懷里不肯放手,還這么問道:
“阿爹,我們什么時候進城回家?我想家了,我想回去吃方便面。”
“別急。”吳麻拍著兒子的頭,慈愛的說道:“再忍耐幾天,等爹帶著軍隊攻破了城,抓到了叛賊的頭頭張志,然后我們就可以回家了。到時候,爹繳獲到的方便面,一定讓你吃飽。”
“爹,張志是誰?”
“就是毋斂的那個縣長啊。”
“張縣長?爹,你為什么要抓張縣長?他是好人,你為什么要抓他?”
“他聚眾造反,違抗郡里的命令,所以爹要抓他。”
“造反?爹,張縣長造誰的反了?”
兒子的問題讓吳麻楞住,也讓吳麻想起一件重要大事——自己有什么資格說張志造反?張志造誰的反了?和誓死不肯降魏的張志比起來,自己這個奉命降魏的牂柯曲將,好象更象是一個無恥叛國的反賊吧?
“爹,張縣長是好人,他給我們家方便面吃,方便面里有好多鹽巴,我長這么大了,還從來沒吃過這么多的鹽巴,爹,你不要抓張縣長好不好?”
“爹,要不,你去給張縣長當將軍吧?聽說給張縣長當將軍,可以領到好多方便面,還是更好吃的方便面,我想吃那種更好吃的方便面,我長大了,也想給張縣長當兵。”
兒子在懷里童言無忌的時候,一陣揪心的痛哭聲又突然傳到了吳麻的耳中,同時吳麻還隱約聽到有老人在哭喊,“我苦命的兒啊——!你昨個就這么命苦,竟然死在了自己家的大門口?毋斂是你的家啊,你昨個就弄個憨,非要克(去)打你自己的家?還把你的命送到你的家門口?”
揪心的哭喊讓吳麻的心臟一陣陣抽疼,也讓吳麻心中開始茫然,不明白自己是否應該繼續這么下去,堅持要帶著包括許多毋斂籍士卒在內的郡兵隊伍,攻打自己從小長大的毋斂縣城,以曾經敵人魏國將領的身份,向忠于故國的同胞舉起屠刀?
原本薛讓和吳麻都認為,以蘇鼎的狗熊脾氣,被漢軍戲耍了一通還吃到了一個大敗仗,肯定要連續發幾天的火抽幾天的風,但是薛讓和吳麻很快就發現他們的判斷有差。
因為才剛到了第二天上午的時候,曾經聚眾攻打過毋斂縣城的毋斂兩大豪強莫諸和陸季,就聯袂來到了郡兵營中請求為郡兵效力,不但給牂柯郡兵帶來了一個暗中收留庇護他們的毋斂小豪強和一些田奴,還拍著胸口保證會利用他們的影響力聚集毋斂三大姓剩余族人和田奴,為牂柯郡兵提供糧食和人力方面的支持。
貪婪自私的蘇鼎也很快就和同路人莫諸、陸季王八湊綠豆對上了眼,先是許諾破城之后一定為莫諸和陸季請功,然后又專門安排了一個屯隊護送莫諸和陸季返回麻尾,去強迫那里的毋斂三大姓出人出糧給郡兵幫忙。而再接著,到了當天下午時,又有兩個認定郡兵必勝的小豪強,帶著一些田奴來到了毋斂城外投軍,妄圖幫助郡兵拿下縣城,乘機撈上一把好處。
“哈哈哈哈哈!什么叫人心所向?這就叫人心所向!”
對此,蘇鼎當然是得意萬分,同時也再一次信心爆棚,除了命令郡兵士卒重新開始砍伐毛竹和木材準備趕造攻城武器外,又迫不及待的瘋狂叫囂,“張志小兒,朱相匹夫,給乃翁等著!等本將軍拿下了毋斂縣城,看本將軍怎么把你們剝皮抽筋,碎尸萬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