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灼心》其實不是個太需要朋友一起出來,合家歡的片子。也不是偏向犯罪過程與追捕,或者血腥刺激的電影,還沒有啥動作戲也是真的。
它更注重的是,講好一個平實的外皮。
然后底下波濤涌動的電影。
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國產的很多電影拍這種片側重這個角度的不多。
鄉港就不用說了,各種警匪大戰內奸臥底;
灣灣呢,則喜歡懸疑中帶點恐怖;
而內地更多的,比較正劇范,就是那種犯罪分子就是各種狡猾,正面人物也是各種積極,最后經歷波折獲取勝利。
而這部戲呢,葉青覺得復雜些。
因為《烈日灼心》里面的評判,很多時候不能單純說對或者不對,而是在法理和人情之間徘徊。
“一人一臺戲,盤古開天地。”
“列位,話說七年前福建的西隴,發生了一宗滅門大案。”
“被殺的是一家五口...”
電影開場,背景音里響起了一陣類似于單田芳式的解說,正是來自于本片導演曹寶平。
而畫面也似八九十年代的畫面。
黑白陳舊,伴隨著一樁謀殺現場,然后奔逃的人、晃動的鏡頭、飛濺的水花。伴隨著閃回的殺人回憶,其中包括在國產電影里算相當大尺度的女性背面畫面,沒穿衣服的那種。
鏡頭好不容易停下來,看著三人。
畫面還是黑白的,配著有些詭異的背景音樂,年輕人起身:“我要回去...”
“回去?我們三個人都被你毀了!”另一個年輕人立馬掄住他,邊罵邊打。
于是就在這陣爭執中,打人的人失手滑到。
一根樹枝不偏不倚插進了眼里。
慘叫連連。
“各位,這就叫自個配藥給自個吃。
誒,書說簡短,三個惡棍犯下這么大個案子,竟然陰差陽錯逃了七年。
正應了那句古話,人死王八活,這七年三人搖身一變,成了正經人了...”
這背景音仍然響著,曹寶平按他所期望的,開始用旁白帶起了節奏。
可以說,《烈日灼心》開篇的這一段引導,給全篇就定下了個基調。連白柯都忍不住看了看葉青,想說他怎么會接下這么一個角色,這可是滅門大案的兇手。
葉青卻并沒有劇透。
以前吧,他還偶爾會幫著朋友解釋一下電影里大家不懂的一些梗,但是這回他沒有,就是簡單地看著。
于是白柯也收回了目光,繼續看下去。
鏡頭里,三人中除了好像是傻了的那個,似乎都在做好事,送孩子去醫院,幫著抓捕犯人。
這或許是犯罪后的補償心理?
當年一時激情殺人后,肯定異常后悔吧,現在就做這些事情也算贖罪,求得心理上的安慰。
白柯于是就這樣想著。
畫面再七年后就已經變得色彩繽紛,而故事正式開始,還是要從那個雨夜路上的劫案開始。
新來的警官不是什么好相與的。
段奕宏的臉在黑夜里顯得分外嚴肅,還有警覺,尤其是他悄無聲息地又出現在辛小豐的門口時。
“你找誰?”站起來的那個皮膚發黃發黑的人,赫然是葉青。
這下子,其余幾人都忍不住看向葉青了。
葉老板很白,現在也是。
他屬于那種一陣子不曬太陽就會白回來的人。在熒幕上這幅模樣,不知道為什么,竟然多了幾分土氣和木訥。
“今天誰值班?”段奕宏看了一眼四周。
鏡頭再次賺回來,葉青的眼鏡一直在盯著他。暗黃色的燈映得這張臉更有些倦怠,又或許有那么些心虛,但也只是看了兩下旁邊:
“張,張所。”
此刻的辛小豐還不會知道,他七年的日子會在這一刻,走向尾聲。
伊谷春也只是走進來,看著這群懶散的協警,沒有一個中用的。倒是剛才進門那小子不錯,有些呆呆的,但好歹還能回答上幾句話,也是來自西隴的。
于是這也就夠了,就這小子了。
《烈日灼心》的故事里,有了這么一個略顯戲劇化的開頭,接下來的故事也不平靜。
搬離宿舍,準備辭職。
但出行的第一個案子,就是涉槍案。
之后,又有伊谷春救辛小豐這一段,那也是相當的驚險了,又猶豫著沒走。
且劇情還有那么一些錯亂。
是的,這個電影的元素其實有點錯亂。
但是放在整個故事背景里,就很合理,且不斷地有小高潮。曹寶平對于這股勁給得很足,而觀眾又站在一個上帝視角去看這件事情,就很讓人更期待接下來的發展。
熒幕上,兩人開車在路上。
伊谷春躺了一會,才道:“當天有人在水庫看見三個小青年,其中一個胸前有紋身,還有人在死者門前撿到一本《天文愛好者》雜志。”
說完這句話后,鏡頭不由得開始顫動。
像是因為崎嶇的山路,起伏不定,但實際上更是辛小豐的內心。
而見辛小豐不說話,伊谷春繼續道:“還有人說是同性戀,但我認為完全扯淡。”
“怎么呢?”辛小豐開口,語氣弱弱地。
他本就是三人組里,一開始說著要回去的那個年輕人。所以他慌了,直到伊谷春一句:“同性戀會強間女孩嗎?”
于是葉青臉上浮現一股放松的神色,莫名其妙的,總之是放松了。
“那這個,這個案子就懸在那兒了?”
段奕宏的表情并沒有察覺:“我師父跟他們產生了分歧,案子走到彎路上了。”
葉青于是臉色又一松。
不料下一刻后方又響起聲音:“不過干我們這一行的都知道有個詞叫天譴...”
老段就那么眼珠黑亮著,瞇縫著,卻又直直地看著葉青,又或者看向更遠的方向,語速不急不緩,卻異常篤定道:“或許哪天冥冥之中,老天爺突然給了你一個機會。”
這段戲,鏡頭是幾乎貼著葉青臉拍的。
他的面部肌肉跟定住了一樣,卻意外地沒有了剛才聊天時候那種心虛的小動作。吞了一下口水,別的,整個人像是毫無反應一樣。
他知道這樣聽起來不可能的事情,在這一刻就是現實,甚至這些警察日夜奔波尋找的人,就在他們身邊,尤其是提到天譴這個詞。
司機和協警都在做好事,說明他們是在意這個的。
此刻他是煎熬的。
那種,似乎逃無可逃的陰霾。
就在這么一輛疾馳的車上,就這么兩個人,他是不聽也得聽。于是這段畫面中,他那些細微的小動作來連貫起的心理活動,讓整場的朋友們都坐正了起來。
在場的,幾乎都是影視行業從業者。
其實在這種戲里,人物的情緒要通過一種比較直給,但又不能太大幅度的方式傳達出來。
一般的演員,可能會拍一個演員額頭一滴汗滑落,當然這滴汗可能來自助理的水平。
有些演技的,會拍一些微表情動作,比如回答問題時目光閃躲,語氣偏弱。
但葉青表演的,是反應。
他幾乎是和段奕宏的情緒,和他嘴里的事情,還有手上的動作緊密相連,像是個提線木偶一般,一句話就可以扯動他額頭上的青筋,但整個人又呈現一種巍然不動的狀態。
或者說看著不動,卻又渾身都在動。
葉青要比原版鄧朝的表演,更收斂。
這樣子的表演,在大屏幕上就能看出來截然不同的效果,尤其是觀眾知道辛小豐心里有鬼的時候,就會特別注意到。
這就是葉青算是琢磨出來的新東西,辛小豐這個角色,內心戲極其復雜。一開始葉青也想著,設計多種多樣的動作,顯眼一點的。
但后來他和段奕宏聊完,覺著就像《快本》上說的,正常人沒有那么多變來變去的反應。
所以段奕宏在電影里氣場爆棚,一看就是經驗到位,演得非常到位。葉青勝在角色出彩,而他的演繹就像石頭上面的青苔,就這么貼著,生長出薄薄的一層,包裹在外面。
殊不知,柔和的青苔下面,本體相當堅硬。
所以座位上,幾乎所有人都沉浸在這樣的表演中。因為這個年頭,好戲真的不多了――電影來錢的方式太多了,也不需要太多努力,以至于那些用心做好電影的越來越沒有生存空間。
但這戲就真的很好,宋軼轉過頭,輕聲道:
“演的真好,我當時看的時候,都不知道能拍成這樣...”
“還行么?好吧,其實當時我也還不確定。”
葉青其實是猶豫的,他拍完之后少見的不知道自己演得好不好,因為用上了體驗派的方法,他就沒有一個標準了。
就是,方法派像唯物,有一個尺度;體驗派像唯心,按照自己想的來。
“現在你確定了。”宋軼笑道。
“或許吧。”
葉青頓了頓,他這會看回去,不知道為什么還有點陌生。
宋軼于是又強調道:“真的很好,很值得。”
她之前看葉青拍戲折騰成那個樣子,覺得太辛苦,但有時候辛苦只要回報妥當,那就沒問題。好比上班996,太辛苦。
但是如果每個月的工資,能給一爽?
我覺得,我還能加班。老板,月亮不睡我不睡,我就是禿頭也無所謂。
就差不多這個意思...
說完這句,大家就又繼續看電影,全場又恢復了安靜的狀態。
看辛小豐背著楊自道去醫院,焦急又慌亂。
看著拿到尾巴的報告,愣住。
再到最后揭穿真相,整個人在出租車前愴然淚下的那一段表演。這一端發揮精彩至極,不太客氣地說,這一段里葉青的表演能把郭濤給一整個壓下去了。
“呼...”影院里響起了抽氣聲。
是唐藝昕,憋著一股氣呢。
她現在有了孩子,特別看不得這種戲。
于是她很快轉過頭,給了葉青一個肯定的眼神。
葉青則也回了個點頭,他其實知道,但終于在這會慢慢確定:這可能是自己從演以來整體演得最好的一部作品了。里面除了表演方法的新嘗試,也有自己長時間的一個積累。
忽然他就感覺,很輕松。
他知道這部戲在原來的時空拿了大獎,上影節影帝,然后鄧朝更是斬獲金雞。
所以當時接到拍《烈日灼心》的時候,他其實有些東西是沒那么有把握,或者習慣的。只不過有獎項的誘惑,還有想突破的嘗試,才讓他毫不猶豫地接下來。
現在回過頭看,效果超出他預期地好。
尤其是最后,抓捕罪犯的那一場戲,兩人躺著坐著在那抽煙。
其實那場戲拍完,曹寶平就說:“沒有人像你這么抽煙的,而且辛小豐是個老煙民了,你這動作都不太自然。”
但曹寶平又說:
“算了,我說的其實也不算。應該是你想怎么演,就怎么演。”
就是氣氛到了,葉青就是辛小豐,他覺著怎么抽煙舒服,就怎么抽。
哪怕葉青本人并不會。
于是兩人在那個高樓上,就這兩人,伊谷春揭開了故事真相。
光線也不知道為什么,可能是下午吧,變得有些昏黃,這樣的色彩照在辛小豐臉上,似乎帶回到了那個黑白的畫面。
這么七年多以來,
他其實一直沒有走出那個水庫。
所以他拿起手機:“那,那鞋掉下來了,阿道。”
拍這場戲的時候,葉青說完這句話,手就開始發抖,眼眶不自覺瑩潤。
他們其實一直都在等這一天。
因為這一天早晚都會到來。只是孩子還是個問題,逃避也似乎有用,當然,誰也不會否認內心對生的渴望和死的恐懼。
直到這一天,風撲面地吹過來。
一切終于無所回避的時候,反倒還會自然一些吧。
于是有了最后的死亡,也有了進一步的真相揭開,殺人兇手另有其人,還有了更多的真相...
但那就像是番外的部分了。
影院,葉青整個人看的有點不舒服,便碰了碰宋軼,小聲道:“我先出去下。”
“沒事吧?不舒服么。”
“沒事,就是心情不太好。”
他起身出去,走到外面。
影城此時已經是很晚了,最后一部電影,所以很多地方的燈都已經提前關了。他靠著邊上的窗,忽然想來一根煙。
電影拍完了,當時他其實沒覺得有什么。
現在才發現還是挺難以釋懷的。
而身后也響起腳步聲,宋軼果然跟上來了。
她什么話都沒說,只是默默地陪在邊上。
葉青則沉默了好一會,才道:“還是挺糾結的。”
“很正常,這說明你用心了。”
宋軼知道,可能葉青還是難以平靜吧,尤其是看到注射的那一段,不由道:“不過,辛小豐的故事已經過去了。”
葉青又安靜了一會,然后才緩緩道:“嗯,過去了。”
說完這句話,
整個人才感覺鮮活回來了幾分。
但其實不只是他,全國有很多影院,也有很多觀眾,在零點場看了這部電影...
看到了這個故事。
這樣的結果究竟如何難以判定。
所以也有很多人,跟他一樣思考起來。
挺好,能讓人思考的電影,在現在這個年頭,還是挺有意義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