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山武堂,內堂。
等到周彥來到師父陳康所在的臥室時,提前得到消息的曹濟才正在床前跟師父說著話。
看到他來后先是一頓,接著小聲朝師父開口道:
“師父,九師兄來了。”
“嗯。”
似乎剛剛蘇醒,精氣神不是很好。
陳康睜開半瞇著的眼望向門口,看到周彥魁梧的身影后有些吃力地點了點頭,在老臉上撐出一個笑容:
“小九來了?咳咳…”
“師父。”
周彥應了一聲,邁步來到躺在床上的師父跟前。
一雙虎目俯視著曾經在武堂里意氣風發,宛如神人。
如今躺在床上,卻連抬手都顯得有些吃力的師父,心頭不免一陣百感交集。
“師父您和九師兄慢慢聊,我去安排下人準備些茶水。”
“好。”
“吱呀!”
房門被曹濟才緩緩合上,一陣輕快的腳步漸漸走遠。
“小九啊,坐,別那么拘謹,咳咳…”
師父陳康細聲細語地說著,似乎頭上的傷勢也影響到了肺部,他忍不住捂著嘴巴咳嗽著。
原本筋肉虬結的手臂,如今卻瘦的宛如竹竿,仿佛只剩一張皮包著骨頭,那粗大的關節落在眼里無比清晰。
咳嗽中的喘息宛如破舊的風箱,聽起來與重病在床的普通老人已經沒有多少區別。
“師父。”
周彥趕忙將對方緩緩扶起,輕輕拍打著對方的后背。
直到對方呼吸漸漸平緩下來后,才收了動作,轉而在床前坐下,靜靜地看著對方。
許久后,才朝著陳康輕聲道:
“師父,弟子突破到二流了。”
“…二流啊,好,好啊!”
陳康一怔,臉上露出一抹欣喜,蒼白的面龐也多了些紅潤,似乎也在為周彥感到高興。
忍不住開始為周彥謀劃今后的出路起來,自顧自地輕喃著:
“眼下托你七師兄的福,咱們武堂比以前好了不少,來學拳的弟子多了以后,武堂的營生也好起來了。”
“外面的門店現在都是靠紫嫣一個人照顧著。”
“她一個姑娘家,在外面打拼,終究是有些吃力,不過現在好了,你也到了二流,為師也能真正地把心放…”
“師父!”
周彥猛地開口打斷了陳康的自言自語,一雙眼睛平靜地望著他,卻沒有開口。
陳康回過了神,他看著周彥。
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的身體猛地一顫。
接著呼吸變得有些緊促,他的眼睛顫抖地望著周彥,目光里還帶著一抹希冀,聲音也充滿了期盼:
“官府那邊,可有紫…可有你那二師姐的下落?”
“暫時…還沒有。”
“沒有…嗎?”
陳康自顧自地輕喃道,隨后緩緩閉緊雙眼。
他緊握著拳頭,渾身上下都在顫抖。
似乎在憤怒,又似乎在悔恨。
臉上有種說不出是什么的表情。
兩行渾濁的淚水從他皺紋叢生的臉頰上滑落,打在白色的絨被上,發出啪嗒的清響。
周彥心頭嘆息,沒再看傷心欲絕的師父。
他轉頭看了眼不遠處墻面上掛著的鳥籠,那里面的金絲雀不知何時跑出去了,小小的籠門敞開著。
里面散落著幾根羽毛,帶了一坨鳥屎,有些臟。
仿佛臨走時丟下的廢棄物,以此表明自己從來就沒有把這里當成家的想法。
孰對孰錯,除了他們自己,作為旁觀的一個外人,又怎么能說得清?
周彥低垂著眸子,心里有種說不出的煩躁。
他忽的有些懷念以往在爭鋒臺打拳的日子。
“小九,我昏迷的這幾天的事,我都從濟才那里聽說了,你做的,很不錯。”
許久后,似乎從情緒中走出。
床上,師父陳康忽的朝周彥開口道。
他睜著一雙有些泛黃的渾濁眼珠,定定地看著眼前的對方,這個他名下的九弟子。
仿佛在思考什么。
許久后,似乎做出了某種決定。
他蠕動了下嘴唇,望著周彥的目光中出現一抹愧疚,蒼白的嘴唇緩緩張合,臉上露出一個略顯僵硬的笑容:
“小九,上次為師記得,在和你談話時,有跟你說過會幫你尋一個好的謀生,這事你可還記得。”
“弟子自然是記得的,不過,不是年后再說么?”
“今時不同往日,如今既然你已經突破到了二流,那么這好的謀生,便是提前安排給你也是沒問題的。”
陳康笑了笑,一雙眼睛卻有些不敢再與周彥對視,他轉頭望著桌子上放著的那盒小弟子專門給自己帶來的精致點心,目光有些游移不定。
似乎還在權衡當中的利弊。
許久后,才在周彥沉默的目光下,悶聲開口道:
“武堂教習這一位置,對你來說屬實有些屈才了,若是你感興趣的話,不如去接手你二師姐之前負責的那些鋪子,如何?”
說完,才轉過頭看向周彥,皺紋叢生的老臉上擠出一個有些生硬的笑容:
“這些鋪子里都有老師傅和賬房先生管著,屆時小九你只需負責對一下賬本,時不時出面與一些合作的鋪子對接下即可。”
“這其間的事,若是不大明白,可以去問問城東鋪子的劉管家,他做這行做了二十多年了,經驗老道,若是有些事上他拿不定主意,屆時你過來找為師一一詢問也是可以的。”
“月俸上,在將每月的鋪子的盈利,在刨除完本錢之后,屆時你可以抽上四成,之后將剩下的交給武館即可。”
“對于為師這般的安排,小九你覺得意下如何?”
陳康望著周彥,目光里有種說不出的歉疚。
周彥沒說話,只是目光平靜地望著自己的師父。
對于師父會將城內打點鋪子的生意交給自己的打算,說實話他卻是有些驚訝。
因為他自認為在武館眾人面前表現出來的形象里,從未有展現出自己有經商方面的才能。
但就是這般,師父陳康最后卻還是將這打點鋪子的生意交給了自己。
甚至還將鋪子收成的四成給他充當月俸…
‘所以,這是對自己的補償么?’
看了眼滿臉愧疚的師父,又看了看那桌子上擺著的精致糕點。
腦海里回想起先前進來時師弟曹濟才和師父談話的景象,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看著身前的師父,周彥心頭并沒有因為對方這么顯而易見的偏愛而感到悲憤和不甘。
他只是目光平靜地看著。
許久后才朝對方笑著開口道:
“既然師父已經給弟子安排好了謀生,那么弟子自然是愿意的,不過,這日子上…”
“若是小九你沒有要緊之事的話,明日便去城東那邊和劉管家交接一下,如何?”
陳康趕忙開口,迎著周彥的目光微微一頓,隨后解釋道:
“最近這些時日,鋪子那邊無人看管,生意淡了不少,所以如果能快的話,就盡量快些最好。”
“原來如此,這樣的話,那弟子就依師父您的安排,明日去那鋪子便是。”
“好,好。”
陳康松了口氣,臉上的笑容也變得自然了不少。
他看著表情平靜不悲不喜的周彥,心頭忍不住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些殘忍。
正猶豫要不要再想辦法補償一下自己的這位天資平平的九弟子時。
隨著一陣腳步聲響起,先前出去了的曹濟才正端著一份茶點笑著走入房門:
“師父,茶點準備好了,您和師兄不如邊吃邊聊?”
曹濟才一邊笑著一邊朝二人遞來手中的托盤,一臉的儒雅隨和,仿佛只是在關心師父與自己那位九師兄,沒有別的想法一般。
“好,好。”
師父陳康笑笑著從托盤上取過一塊帶著熱氣的桂花糕。
隨后扭頭看著周彥,正想再說些什么。
一旁,坐在椅子上的周彥卻緩緩起身。
他先是看了眼那擺在桌子上的精致糕點,又看了看曹濟才手中托盤上的各種點心,也沒說話,只是笑了笑。
隨后便朝著對方擺了擺手:
“不必了,我還有些事,就不再這里久留了,濟才你替師兄在這里陪師父說會話吧。”
“師兄這不才剛來么,這么著急走作甚?”
曹濟才一臉驚訝,仿佛根本不清楚先前師父和周彥究竟談了什么一般。
周彥也沒有揭破對方那顯而易見的偽裝,只是表情平靜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感受著對方緊繃的肌肉,他笑了笑,沒跟對方廢話。
而是轉頭望向床上正費力撐起身子起身,似乎想讓自己留下來再說會話的師父,朝對方搖了搖頭:
“前些日子盟會的那位余師父找弟子有個飯局,就定在了今日正午,那估么著沒多久人就要齊了,所以弟子眼下屬實沒有多少時間久留,還望師父見諒。”
陳康張了張嘴,臉色一陣變換,最后還是恢復了往日的笑容,朝著周彥溫聲道:
“原來如此,既然是這樣的話,那小九你便快快前去吧,莫要怠慢了余師傅,為師這邊無礙的,等今后有時間了,再來找為師說說話即可。”
“是。”
周彥拱了拱手,隨后抬頭看了眼一旁微笑不語的曹濟才。
他頓了頓,似乎想到了什么,遲疑了一會后,才朝著床上的師父問道:
“師父,那第七重秘籍的原本,弟子如今能否借來一觀?”
“第七重的秘籍?”
聽到周彥提起這事,陳康先是一怔,隨后臉色變得格外復雜。
如今他落得這個下場,整個洪山武堂也分崩離析。
不就是因為這第七重的秘籍么?
若是沒有這第七重的話,會不會,也就不會有眼下這種局面了?
心頭涌現出一股悲哀,不過很快陳康便壓下心頭的情緒,轉而朝著周彥勉強地笑了笑。
帶著一種無奈的語氣朝周彥回答道:
“這第七重秘籍之事,想必你們二人也已經聽說了。”
“若是血石還在,這秘籍還能修成,如今在沒了那血石后,這第七重的秘籍也就可以真正說是徹底廢掉了。”
“就算天資再怎么卓越,那也是無法修煉的,所以你們二人還是去了這心思,好好地修煉洪山拳吧,在達到第六重境界后,一身實力比起那秘籍,其實也是差不了多少的。”
“弟子知曉,只是,弟子還是想試試,不知師父可否滿足一下弟子的這個心愿?”
“這…也罷。”
陳康復雜地看著周彥,似乎明白了自己這個弟子不撞南墻不回頭的性格,也沒再拒絕,而是嘆了口氣。
隨后用吃力地抬起手掌,用手指指向那墻壁上寫著‘清心寡欲’的字畫方位,朝著周彥沉聲道:
“那秘籍就在字畫后面的暗盒里,若你真的想要的話,就自個取下來拿走吧。”
“是。”
周彥點點頭,沒有猶豫,幾個邁步便來到那字畫后,照著陳康的說法拉開一個暗盒,一個羊皮卷軸頓時映入眼簾。
他伸手將這卷軸取出,看著前方的兩人,想了想,還是朝著前方的曹濟才詢問了一句:
“師弟若是需要的話,可自行來找我抄錄一份。”
“謝過師兄,不過這份秘籍師弟已經提前看過了,確實如師父所說,無法繼續修煉,所以師兄若是想要的話,直接拿去便是。”
曹濟才笑了笑,并沒有露出半分想要索取秘籍的方法,顯然早就已經得出了無法修煉的結果。
“既然如此,那,請師父保重身體,弟子有事,便先行告退了。”
周彥也沒放在心上,將卷軸收起后。
朝著床上的陳康拱了拱手,便轉身朝著后方走去。
迎面,走出內門后,感受著空中灑落的溫暖的陽光,他的腳步微微一頓。
他望著不知何時已經結了冰的湖面,望著那原本有著的紫竹,如今卻空無一物的空地。
望著那曾和師父真正談心過的庭院,那略顯古樸的石凳。
望著那一處又一處這數個月來已經徹底習慣了的景象…
心頭平靜如水。
雙眼不知何時被他緩緩閉起。
緩緩回想著師父教授自己練習洪山拳的片段。
一幕幕畫面仿佛破碎的玻璃一般漸漸崩裂,最后徹底爆碎,在腦海里化成一片虛無。
再重新睜開時,雙目中卻已經不再有任何的迷茫和遲疑。
他沒有再回頭看身后的那處房門,沒有再思考師父會不會再對他提出挽留。
只是邁著自己的腳步向前。
一步,兩步。
“嗒,嗒!”
深棕色的皮靴踩過白色的石板,而后走出不知何時修復好的內堂大門,走過他坐了許久的教習交椅,走過一個個跟他打著招呼的武徒們的喧囂。
穿過了那六階的石梯,闖過了那厚重的麒麟石像。
背影正對著那鎏金的洪山武堂的牌匾。
在蕭瑟的寒風中,沒入了洶涌的人潮。
再也,不見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