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稍早些時候。
豪華的浴室里,水霧彌漫。
萊納德·唐頓躺在浴池里,肥胖的身軀使熱水漫得遍地都是,他渾不在意地木然擦洗著身體,頗有些心不在焉。很顯然,即便過去了如此多天,他依然沒有從自己兒子死去的陰影中走出。
如今帝國裁決廳已經查出了兇手的身份,正是那名半年來將銀盔城攪得天翻地覆的無名超凡者。萊納德·唐頓至今都不知道這個殺害自己兒子兇手的動機到底是什么,以及他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理,才會讓自己的兒子死得那樣慘烈。
但毫無疑問,那是一名自己惹不起的魔法師,而且至少是高階魔法師,否則根本無法做到在奴隸交易中心力挽狂瀾的壯舉。以至于萊納德·唐頓空有滿腔怒火,卻根本無法發泄,在純粹的實力面前,他引以為傲的最大資本——擁有的數之不清的金幣,竟然顯得那樣蒼白無力,完全無法起到作用。
這名谷物長官昨天找到帝國法師團的副團長埃爾文·庫爾曼,表示只要他能夠找到并抓住那名兇手,為自己的兒子報仇,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自己都會愿意。但對方卻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并告訴他不要想著復仇的事了。因為同樣在經歷了狂化獸人的事件后,這名法師團的高階魔法師對萊納德坦言,自己的實力比這名兇手要差得遠。
也就是說,殺害自己兒子的兇手,是一個連高階魔法師都不愿面對的存在,有什么事情比這更值得絕望嗎?布萊德·唐頓是家族的希望,是他傾盡全力培養的接班人,而現在以那樣的方式夭折,自己又無法完成復仇,他這個做父親的只能欲哭無淚。
萊納德明白,這就是普通人的悲哀,在這個世界上,超凡者終究是站在最高處的存在。但正因如此,布萊德的死,對他而言才更是個沉痛的打擊——倘若再有幾十年,這孩子也能成為高階魔法師,能為家族帶來多么大的幫助!?
但就在萊納德·唐頓沉浸在悲痛的時候,浴室門外響起了敲門的聲音。
“滾出去。”
面對突如其來的打擾,萊納德·唐頓臉色陰沉,他此刻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哪怕有再重要的事情,也不會去在乎。
但對方不但沒有離開,反而推門而入,直接站在了萊納德·唐頓面前。
在透過蒸騰的水霧看清來者面貌時,萊納德·唐頓大吃了一驚,再也顧不上自己正在洗澡,身上還一絲不掛,站起來深深鞠了一躬。
“實在抱歉,唐納德先生,我不知道是您,請饒恕…”
“沒事,我知道你心情不好。”
唐納德微笑道:“人在洗澡的時候,是最容易暴露真實感情的時候,也是最能坦誠相待的時候,所以我選擇這個時候來找你,希望你不會介意。”
“不介意,不介意!”萊納德·唐頓臉上掛著強笑,“唐納德先生這么晚前來,一定是有什么要事吧,請盡管吩咐在下。”
唐納德說道:“我來是為了告訴你,對于裁決騎士團長歌莉斯坦的指控,可以撤銷了,沒有必要繼續用這件事再對達維斯施壓。但與此同時,密切關注她接下來的行蹤,有任何事情都向我匯報。”
“這是為何…”
萊納德·唐頓似乎有些疑惑:“對芙蕾尼·歌莉斯坦的指控,可是唐納德先生您親自下達的指令啊。這次只要運作得當,便可以重挫達維斯城主在特里底斯行省貴族圈中的聲望,如今將她放了,之前做的籌備豈不是白白浪費?”
唐納德歪頭笑道:“如果我告訴你,有一名魔導師想要保她,你會怎么做?”
“這…怎么可能!”
“而且這名魔導師還是殺害你兒子的仇人。”
萊納德·唐頓身體猛然一震,雙眼中暴露出仇恨的光芒,但隨即恢復如常:“唐納德先生,您的意思是?”
唐納德:“這名裁決騎士團長有更大的作用,我要用她引出這名魔導師的真實身份。我問你,你想復仇嗎,萊納德?”
“當然!”
“那就做好我交代的事情,同時好好思考一下,你的寶貝兒子在遇害之前,到底都惹過哪些人。不需要排除任何看似不可能的選項,因為真相總是會出人意料,往往你看起來不可能的角色,或許就隱藏著天大的秘密。”
唐納德說著,拿出一枚金燦燦的金幣,交給萊納德。
“讓你的人去查一下,最近銀盔城的各大商會是否收到過帶有這種元素標記的金幣,或許會有意外收獲也不一定。”
“我立刻去辦!”
“呃啊!”
芙蕾尼·歌莉斯坦在發出驚呼的同時猛然坐起身,發現自己渾身都早已被冷汗浸透。
她不記得自己是第幾次從相同的噩夢中驚醒了。
在這個噩夢里,她仿佛被死死困在了那天的奴隸交易中心,四面八方都是無窮無盡的狂化獸人,裁決騎士第三大隊的五十名成員,一次又一次跟隨著她徒勞突圍,但最終都會接連死去,只剩下她還活到最后,周而復始。
那一張張年輕的臉上對死亡的恐懼與不甘,就像是永遠無法褪色的畫一樣,通過一次次噩夢,鐫刻在了歌莉斯坦的腦海里。
但醒來之后,噩夢卻無法消除。
因為她會發現,這不是噩夢,而是現實。
在一周前的狂化獸人事件中,裁決騎士團折損近兩百人,其中她帶領的第三大隊,除了她自己之外,更是無一幸免。這些平均年齡還不到三十歲的精英隊員,有一大半都死在了那場突圍,而剩余的十幾人,全都陣亡在堵住唯一通道的白刃戰斗中。
歌莉斯坦看了看周圍,冰冷的床榻、厚重的石墻、狹小的窗口。這是她住進銀盔城監獄的第三天,現在身處的地方是臨時禁閉室,而她如今的身份,也從銀盔城裁決騎士團長,變成了負罪待審之人。
是啊,自己犯了罪。
而且還不止一個。
但不過都是咎由自取罷了。
她甚至覺得,自己那天要是同樣死在了狂化獸人的襲擊中,那該有多好?至少不用像現在這樣,背負著無盡的悔恨與罪惡感,每天夜里都在噩夢中驚醒——她明明可以做得更好,如果沒有輕敵,如果提前布置好陷阱和路障,那么就不會因為突圍而死那么多人,而通道里的白刃戰,也會好打很多。
這全都是自己的錯。
自己即便是死,也難以彌補的過錯。
可為什么…那個討人厭的家伙,要救下自己呢?
歌莉斯坦想要恨他,卻沒有理由恨他。即便自己的罪行之一,就是在一切結束之后放走了他,導致了當天晚上他在銀盔城的大開殺戒…但,且不論他這么做是為了保護無辜者,難道自己不把他放走,就能把他捉拿歸案嗎?不可能的。在見識到了那樣強大的力量之后,她明白那個人是自己只能仰望的存在,之前他沒有在受到追捕時殺害過任何一名裁決騎士團成員,便已經是最大的仁慈和克制。
而令她最不甘心的,就是她的內心告訴她,那個人明明雙手沾滿鮮血,在銀盔城里犯下一樁又一樁的命案,實際上卻是個好人,無比強大、果決,又有著一顆正直的心。因為據她所知,死在他手上的,幾乎全部是罪有應得之人。
因此,雖然他身為危險的逃犯,但在銀盔城的平民口口相傳中,卻反而是從來不求名利,一心只為了鏟奸除惡的“無名英雄”。
這絕不是一個兇徒應得的評價。
但這不難理解,平民們有著最樸素的是非觀,這個“無名英雄”,做了她歌莉斯坦不敢做,也做不到的事,并對他們確實有所幫助,哪怕這些事與帝國法律背道而馳,依然不妨礙會被他們感恩。甚至不夸張來說,倘若拋去裁決騎士團的責任,哪怕是歌莉斯坦,也很難對這樣一個人恨得起來。
可她卻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但,知道了又能如何?
自己已經失去了一切。
榮耀、自信、伙伴、責任…全都在那個看似普通的清晨離開,剩余的只有無盡悔恨。接下來要做的,不過是坦然面對應得的懲罰。
宣判之日隨時都有可能到來,屆時無論將會面臨怎樣的結果,她都會坦然接受。
而就在這時,外面的走廊里,傳來了許多腳步聲。
不久后,門開了。
“芙蕾尼·歌莉斯坦。”威嚴的男聲響起,歌莉斯坦立刻聽出這是裁決廳副廳長曼伊·德拉克的聲音,自己曾經的頂頭上司。
時候到了嗎?
歌莉斯坦立刻站了起來,一言不發,等候發落。
但對方的話卻讓他感到意外。
“你自由了,歌莉斯坦,從現在起,帝國裁決庭決定撤銷對你的指控,但你也無法繼續擔任裁決騎士團長的職務。回去以后,收拾一下東西,準備離開銀盔城吧。至于接下來要去哪里,由你自己決定。”
隨后,便有兩人走上前來為她解開了腳鐐。歌莉斯坦見到自己的真的被釋放,終于有些難以置信道:“恕我冒昧,為何?”
曼伊·德拉克答道:“一位名叫‘塔蘇里’的魔導師為你進行了擔保,他聲稱你是他的專屬騎士,因此帝國裁決廳沒有權利對你進行處置。對了,他就是那位在銀盔城犯下大量命案的頭號通緝犯,你花費了半年都沒能抓住的人,至于他為什么這樣看中你,這我們就不清楚了,或許你也可以自己去尋找答案。”
歌莉斯坦露出震驚的神色:“他是魔導師…怎會如此!”
“我說過,這種問題你可以自行尋找答案,別傻站在這里了,現在走吧。從今天開始,你不再屬于帝國裁決騎士團。”
曼伊·德拉克淡淡道。
“對了,還有另外一個消息要告訴你,前天上午,一個自稱莉蒂西婭的半精靈女子來帝國裁決廳找過你,說是有一封信要交給你。根據我們的調查,她是那個隕落的魔法天才賽文·阿萊耶的女仆。”
歌莉斯坦聞言,神色中仿佛猛然亮起一絲光芒,隨后一瞬而逝,恢復如常。
“德拉克大人,多謝您的告知。”
她平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