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正道的光,照在了大地上
很顯然，歌莉斯坦的到來，救了布萊德·唐頓一命。
倘若她再晚來幾秒，看到的或許就是布萊德下顎中彈的尸體，以及空蕩蕩的審訊室了。賽文·阿萊耶將會不翼而飛，但這也意味著，這個身份將成為再也見不得光的逃犯，而蘇文將不得不連夜離開銀盔城。
這并非蘇文的初衷。
但布萊德的話，已經讓他起了殺心。
至于原本不可一世的布萊德·唐頓，在見到出現的人是裁決騎士團長歌莉斯坦的一瞬間，氣焰就像是被一盆冷水當頭澆滅。
這一點都不難理解，哪怕他貴為谷物長官的兒子，算是銀盔城最上流的貴族階層，但在面對一名實打實的高階斗氣騎士時，也不敢表現得太過囂張。因此，他只是回頭狠狠瞪了蘇文一眼，隨后便一言不發，快步離開了審訊室。
很快，審訊室里就只剩下了蘇文和歌莉斯坦兩人。
蘇文面無表情地端坐著，其實心跳卻早已經加快了幾拍——這半年來，他面對眼前這家伙的次數，沒有一百次也有幾十次了，而像現在這樣和平相處，卻還是破天荒的第一回。這也多虧了她不知道自己就是在銀盔城“興風作浪”的無名罪犯，否則可以想象，她的斗氣光芒會如何將這里瞬間照亮。
在暗示了好幾遍自己現在是賽文·阿萊耶之后，蘇文終于冷靜下來。
“那么，你是來負責審問我的嗎？”
他平靜的問道。
但對方的反應，卻讓蘇文略微有些奇怪。
歌莉斯坦沒有立刻回答蘇文，而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面甲下那雙在蘇文印象中始終銳利、堅毅的雙眼，竟似乎流露出了幾絲迷茫和欲言又止。這是蘇文從沒有見過的模樣，而正當他懷疑自己究竟是否看錯了時，這種異樣的神色卻又突然消失，歌莉斯坦的雙眼重新變得清亮起來。
她坐在了布萊德·唐頓剛才坐過的位置上，開口說道：“是的，我負責審問你，接下來請如實回答我的問題。”
蘇文點了點頭：“請問吧。”
歌莉斯坦：“你的名字？”
蘇文：“賽文·阿萊耶。”
歌莉斯坦：“賽文·阿萊耶，今天早上，你是否在銀盔城圖書館門口，毆打了布萊德·唐頓？”
蘇文：“是的。”
歌莉斯坦：“你為什么這么做？”
蘇文：“因為一些小事產生了口角，我生氣了，所以就揍了他。”
歌莉斯坦：“就這樣？”
蘇文：“就這樣。”
歌莉斯坦：“你沒有什么要補充的嗎？”
蘇文：“沒什么好補充的。我說過，只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罷了。”
歌莉斯坦：“你再好好想想，我需要知道和這件事情有關的更多細節，比如你們之間為何產生口角。在發生肢體沖突之前，布萊德·唐頓是否有對你進行過人身攻擊、威脅、侮辱之類的行為？”
蘇文：“…？”
他總覺得歌莉斯坦這不像是在審問，而是在想辦法幫他找借口。可本來蘇文就沒打算在這件事上跟她耍花招，自己做的事老老實實承認便是，反正無論布萊德·唐頓說了什么，先動手的都是自己，這點沒什么好辯駁的。
但眼前的裁決騎士團長，怎么總覺得像是有點在偏袒自己？
不對勁。
從剛開始蘇文就覺得不對勁了，歌莉斯坦的眼神不對勁，動作不對勁，語調也不對勁。總覺得眼前坐著的換了個人似的，就算可以看得出她在很努力保持克制，卻也依然不再是那個能領著手下追自己八條街的英勇女騎士了。
莫非…自己賽文·阿萊耶的身份，和她有什么瓜葛？不可能啊，要是有這種事，蘇文早八百年前就就會知道的，而事實是，在賽文·阿萊耶的記憶中，他根本就沒有和這名裁決騎士團長有過接觸。
后者是在賽文變成廢柴之后才來到銀盔城擔任這一職位的，那個時候的賽文·阿萊耶地位早已一落千丈，根本無法接觸到這樣的大人物。
而另一邊，見到蘇文久久不語，歌莉斯坦卻并沒有發出不耐煩的催促，而只是聲音有些焦急地道：“我是帝國裁決騎士團的成員，你要相信我會給你公正的裁決，但在這之前，你必須把一切實情告訴我。”
“…”
媽耶，絕對有問題。
蘇文可以確定，這個女騎士不正常。
不過也罷，就看看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反正不可能是認出了自己的第二個身份，否則肯定不會是這個反應。
于是蘇文便簡要地將布萊德·唐頓說過的垃圾話復述了一遍，其中也包括了對半精靈女仆莉蒂西婭的“威脅”，雖然早上時布萊德原話中威脅的成分還不算多就是了。蘇文也沒添油加醋，就如實轉述。當然，關于剛才布萊德進入審訊室的事，歌莉斯坦也問到了兩人之間的對話內容。不過這次蘇文就沒有解釋的太詳細，只說布萊德是來威脅他的，沒有把威脅的內容完全告訴歌莉斯坦。
可當他全部說完時，卻明顯感覺到，眼前女騎士的神色中有幾分怒意。
“我知道了。”
她緩緩說道：“你的陳述和我們掌握到的資料一致，這足以證明你沒有在說謊，所以你無罪，可以離開了。”
與此同時，她幫蘇文解開了手腳上的鐐銬。
蘇文活動了一下有些酸痛的手腕，腦子里卻有一萬個問號。他實在搞不懂眼前這人到底在干什么，莫名其妙就把自己放了？這一回，他實在是無法按捺住心中的迷惑，向歌莉斯坦提出了發自靈魂的疑問。
“為什么？”
歌莉斯坦對蘇文的疑問表示理解，她耐心解釋道：“實際上在這之前，我已經感覺到這件事背后不太尋常，所以花費了一個下午的時間進行調查。在我的思想工作下，布萊德·唐頓的幾名同伴已經道出了實情，那便是他這兩年一直都有故意挑釁和激怒你的行為，目的就是為了讓你動手。而之后他又干涉帝國裁決事務，試圖讓裁決官對你重判，這件事也被我察覺到了。兩者相結合，足以證明這是蓄謀已久的誘導報復行為，在這種誘導下做出的反擊，不被認為是違反帝國法律。”
“請你放心，關于對布萊德·唐頓干預帝國裁決庭的事，之后我們會進行內部整頓，并對布萊德·唐頓提出控訴。屆時，你可能會以證人的身份被要求參與其中，但這是以后的事情，現在你自由了。”
歌莉斯坦說完后許久，蘇文才從震撼中脫離。
他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是何等不畏強權，堅持公正裁決的精神？說實話，自始至終，蘇文從來沒有奢望過得到眼下的結果。畢竟自己現在的身份，不過是一介平民，而想要“毀掉”自己的，卻是整個銀盔城幾乎所有人都要尊敬的大貴族子弟。在這種前提下，哪怕歌莉斯坦能做到保持客觀，不被布萊德·唐頓的威勢壓倒，給自己一個普通斗毆的裁決，蘇文都要豎起大拇指給她點個贊了。可沒想到…
趁著布萊德在這邊安排自己，歌莉斯坦居然直接繞后偷家，把布萊德那群狗腿子搞定，并直接弄到了他徇私枉法的證據？
一剎那，蘇文仿佛看到歌莉斯坦身上在發光。
而被蘇文盯著看了很久的歌莉斯坦，終于忍不住輕輕咳嗽了一聲，對他說道：“你可以走了，賽文·阿萊耶，外面的守衛不會為難你，我之前跟他們打過招呼。如果你擔心布萊德接下來會報復你，我可以向你保證他不敢，他現在大概已經知道了自己即將被控訴的事情，已經自顧不暇了。”
蘇文一時間不知該說什么好，千言萬語只能化成兩個字：“多謝。”
隨后，他頓了頓。
“不知道能否答應我一個冒昧的請求？”這樣問的同時，蘇文面露愁容，肚子適時響了一聲，“老實說，我已經一整天滴水未進，早已經餓得走不動路了。但這里距離我家很遠，走回去至少要一個小時。”
“沒問題，我會派一輛馬車送你回去。”
“那真是太感謝了！”
歌莉斯坦差遣了兩名裁決騎士，讓他們駕馬車將蘇文送回位于第三街區的住所。
一路上，蘇文都在思考著剛才發生的事。
或者說歌莉斯坦這個人。
蘇文并非不愿意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如此無視強權，堅持公正的人，事實上，從過去對這名裁決騎士團長的了解，可知她的個性本就極為認真、勇敢、嫉惡如仇。倘若不是處處跟自己作對，蘇文絕不會對這樣的人產生惡感，這也是為什么她能夠幾十次和蘇文剛正面，卻依然沒有被他用子彈射穿的原因。
當然，最主要還是因為她之前沒有下死手，在被破魔弩箭射過后，下一次她要是再這么搞，蘇文可就不會那么客氣了。
但總而言之，拋開這件事不談，她確實是能做出她口中所說的事的人。
不過事情如果真像她所說的那樣簡單，蘇文很難想象在這之后她會背負怎樣的壓力。因為這種做法，無異于直接站在了銀盔城一位身居高位的大貴族的對立面，而哪怕歌莉斯坦是一名高階斗氣騎士，也不代表她能夠完全無視貴族的權威。
所以，今天發生的事，蘇文更愿意相信是帝國貴族階層之間的的派系斗爭，自己和歌莉斯坦不過恰好成了棋盤上面的棋子。有人想要借這件事來對付銀盔城的谷物長官，而今天偶然發生的這起斗毆事件，就成了絕妙的突破口。
這種解釋也完全能說得通。
但怕就怕在，歌莉斯坦并不知道這一點，而是被誘導并被利用了正直的性格，自告奮勇地充當了出頭鳥，那可就有些不妙。
不過…
自己怎么忽然這么在意這個死對頭了。
她不妙的話，自己應該拍手稱快才對啊？
蘇文很快發現了為什么，因為他一閉上眼，滿腦子都是歌莉斯坦最開始那雙眼睛——那雙眼里充滿了迷茫的神色。哪怕后來她所說的話，解釋了她為何會看起來在“偏袒”自己，但卻無法解釋這種迷茫。
他知道這絕對不是自己的錯覺。
但更要命的是，蘇文開始越來越覺得這雙眼睛逐漸變得熟悉。這種感覺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某些早已經模糊了的塵封記憶，正在蠢蠢欲動，想要被喚醒似的。而記憶的主人，正是賽文·阿萊耶本人。
莫非，兩人之前真的認識？
到家了。
門虛掩著，莉蒂西婭坐在臺階上睡著了。
蘇文輕聲而鄭重地對兩名裁決騎士道謝，告別了他們，然后小心翼翼地抱起了這名半精靈女仆，進入了房屋。他打算把她放在木制的沙發上，但是在這個過程中，她醒了過來，輕呼了一聲，在看到蘇文的臉后，才停止了掙扎。
“放開我。”
她說。
于是蘇文尷尬地把她放了下來。
良久的沉默。
終于還是莉蒂西婭開口了：“您餓了嗎？我去做點吃的。”
看來她已經知道發生了什么。
“算了，餓過頭了，反而就不餓了，明天早上再說吧。”蘇文搖了搖頭，打了個哈欠，“我現在困得要死，只想睡覺。”
“嗯…”
“已經半夜了，你也快睡，下次別坐在門口，會著涼。”
“知道了，主人。”
“那我先回房間了。”
蘇文說完，打著哈欠回了房間，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
然而，當關上門之后，他的雙眼卻看向了黑漆漆的窗外。在那里的極遠方，有一片燈火輝煌的區域，是銀盔城奢華繁榮的上城區。
此時，蘇文的神色中，哪里存在半分困意？
他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沒做，而在這件事情完成之前，他不可能安然入眠。
歌莉斯坦的突然到來，救了布萊德·唐頓一命，這不錯。
但只是暫時的。
在蘇文眼里，他早已是個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