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郁直到太陽落山才從地窖里出來,守在入口的兩個親兵都被他的模樣嚇了一跳。
只見他烏發披散,滿眼紅絲,半邊臉上都是血水,延著糾結的長髯直往下滴,打濕了衣襟,垂在身側的兩手更是沾滿了粘稠的鮮血,活脫脫像是一只吃人的惡鬼。
“叫大夫來給他們止血,吊著他們的命。”殷郁被怒火燒壞了嗓子,聲音嘶啞地下令。
兩個親兵面露懼意,恭聲應下,等到殷郁走遠,他們才提著燈一同進到地窖里查看情況。
一進門就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夾雜著令人作嘔的騷臭味,接著便看到角落里昏死的三個人。
與其說是三個人,倒不如說是三塊爛肉,他們身上的衣服都被利器劃破,裸露在外的皮膚無一處完好,眼睛都被剜出來,耳朵都被割下來,手筋腳筋都被挑斷,更慘的是他們身下的命根子都被踩成了血糊糊的肉醬。
饒是兩個親兵久經沙場,見過的死人和活人一樣多,都不禁怛然失色,遍體生寒。
老家丞得知殷郁差點弄死了三個西羌王子,便猜到出了大事,他滿王府地找人,直到天黑透了,才在他藏酒的柴房里,找到了渾身是血的殷郁。
他人已然喝得酩酊大醉,身邊歪倒著七八只空酒壇,手里抱著一壇酒,臉上胡子不知道掉哪兒去了,露出一張黑紅交錯的俊臉,一邊仰頭猛灌,一邊痛哭流涕。
頂天立地的男人,竟哭得像個孩子。
老家丞愣了半晌,恍惚間,像是看到了十四年前的殷郁。
年少的他追不上和親的隊伍,更無力阻止公主遠嫁,跑斷了一雙腿也沒能見到她最后一面,昏倒在路邊被自己背回來,醒來后哭得肝腸寸斷。
從那以后,老家丞再沒見過殷郁掉上半滴眼淚,直到今天。
“王爺,”老家丞輕手輕腳走到殷郁面前蹲下來,溫聲問詢:“您這是怎么了?”
殷郁又灌了一口酒,看也不看他一眼,流著眼淚,不停地低喃著一句話:“我是個廢物…我是個廢物…”
老家丞心酸不已,奪走了他手中的酒壇,擲地有聲道:“您不是廢物,誰敢說您是廢物?哪有廢物能夠不畏生死,馳騁疆場十余載,奪回大涼半壁江山,滅六詔、滅毗羅、滅西羌,您要是廢物,這普天之下哪還有真英雄,真豪杰!”
“不,”殷郁醉醺醺地搖著頭,拿手用力地捶著胸口,痛苦地嗚咽著:“我不想當什么英雄豪杰,我只想救公主,我只想救公主啊!”
老家丞連忙抓住他的手腕,哄勸道:“您不是已經把公主救回來了嗎?”
“沒有,沒有,我沒能救得了她,我錯過了十四年,”殷郁雙手掩面,肩膀抖動,泣不成聲:“你都不知道,她在羌國遭遇了什么,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活下來的…”
老家丞呆住,根本不敢順著他的話往下想,更不敢追問。
“阿叔,我的心好疼啊,”殷郁的眼淚從指縫間流淌出來,一滴滴砸在心窩上,“我真想回到十四年前,回到公主答應和親的前一晚,我一定不會去向她求情,我一定會去救她離開。”
“…”老家丞不知不覺濕了眼眶,重重地長嘆了一聲,將酒壇塞回殷郁懷中:“喝吧喝吧,喝醉了心就不疼了。”
說著,他也抱過一壇酒打開,仰頭痛飲,就這么陪著殷郁,喝到一醉方休。
天方亮,李靈幽就醒了,她隔著芙蓉紗帳,看著不遠處空空如也的長榻,失望地閉上眼。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響起一陣雷鳴聲,緊接著就噼噼啪啪下起驟雨來。
李靈幽被這雨聲吵得心煩,睡又睡不著,靜也靜不下來,只得睜開眼睛起了床。
“來人。”
阿娜爾領著兩個小宮女進來伺候李靈幽洗漱,因為昨日她差點發病,阿娜爾放心不下,便叫蓮蓬去外院主事,自己抽出空來陪著她。
金粟和綠萼都看出來李靈幽心情不佳,平日里嘰嘰喳喳,這會兒都安安靜靜的,給她洗臉擦手,更衣挽發。
阿娜爾比她們膽子大些,一邊挑選著配飾,一邊提議道:“殿下,外頭下雨了,今天應該會很涼快,待會兒雨停了,您要不要去花園里轉轉?”
李靈幽搖了搖頭,興致缺缺。
“不然就去看看金烏?”
李靈幽神色一動,吩咐道:“去求賢閣看看,無望昨晚回來了沒有。”
阿娜爾聞言,立即知道了癥結所在,沖金粟使了眼色,金粟機靈地跑走了,到外間拿了一柄傘,往求賢閣去。
她腿腳快,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人就回來了,可是沒帶回什么讓李靈幽高興的消息。
“回稟殿下,無望他昨晚…沒回來。”
李靈幽不禁氣惱,冷哼一聲:“不過昨天說了他兩句不中聽的,就敢跟我斗氣,夜不歸宿,真是慣的他沒邊了。”
阿娜爾和兩個小宮女都是一頭霧水。
昨天她們從宮里回來就沒見過無望,殿下幾時對他說了不中聽的話?
今日早朝,殷郁缺席,群臣都松了一口氣,連著挨了他兩天罵,就怕他今天還要繼續。
小皇帝得以光明正大地走神,等大臣們上奏完畢,外面的雨也停了,他叫了退朝,樂顛顛地跑去榮太后宮里吃酥山。
榮太后前日稱病把李靈幽召進了宮里,雖然昨天把人送走了,卻還要躺在床上裝上兩日,因而不便見小皇帝的面,只叫人給他做了一碗酥山吃。
小皇帝沒心沒肺,沒見到榮太后也不打緊,吃完酥山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榮清輝下朝之后,也去了榮太后宮里,剛巧和小皇帝在殿外打了個照面。
“陛下。”
“榮愛卿。”
小皇帝還挺喜歡榮清輝這個便宜表哥的,一來因為他樣貌好,二來因為他脾氣好,從不像舅舅那般督促他用功,還能幫他批閱那些沒完沒了的奏折。
小皇帝跟榮清輝閑話了兩句,知道他是來探望榮太后的,便揮揮手與他告了別,坐上肩輿往別處玩兒去了。
榮清輝躬著身目送小皇帝走遠,才直起腰來,跨過殿外的積水,跟著領路的宮女進門。
榮太后正躺在床榻上閉目養神,見榮清輝進來,便揮退了宮人。
榮清輝環顧左右,不見李靈幽蹤影,就問榮太后:“為何不見永思?”
榮太后奇怪地反問:“怎么你沒聽說嗎?”
榮清輝一臉不解:“聽說什么?”
榮太后見他當真不知情,便將殷郁昨日進宮來接李靈幽的事告訴了他,卻沒提她不打算給李靈幽下毒的事。
榮清輝聽說凈業塔前天晚上失了火,羌國三個王子趁亂逃跑了,頓時又驚又疑,敏銳地察覺到了貓膩。
這可不是一件小事,都過去兩天了,他卻一點風聲都沒聽聞,很不對勁。
榮清輝思索半晌,問了一句:“御王當真說了,要讓永思做誘餌,捉拿羌國王子嗎?”
見榮太后點頭,榮清輝竟冷笑一聲,越發肯定這件事有問題。
別人不知情,他卻了解的很,李靈幽和殷郁私底下不清不楚,早有勾連,殷郁不可能讓李靈幽以身犯險。
沒準兒凈業塔的火就是他放的,三個羌國王子都被他藏了起來,就是為了替李靈幽解圍。
榮清輝自認為看穿了殷郁的把戲,迫不及待想要抓住他的把柄,當即向榮太后告辭,匆匆出宮,一面派人調查凈業塔失火的原因,一面想方設法找到三個羌國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