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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七章 蕪城之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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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國繁京的舊城樓上,黑衣琴者十指沉重,俯瞰一座狼藉空城,竟撥不動七根細弦。

  晉陽關破,陳國滅國。衛王微服單騎,自東陽入趙,經趙入陳,一路行至繁京,見曾經陳國的繽紛盛景,如今僅剩下殷紅和烏黑兩種顏色。城內城外,山前山側,血流成河。

  此時一人獨坐,本想用哀戚琴聲祭奠因他的一縷執念而承受苦難的亡魂,卻不料,琴音由指入心,一弦一柱,不過是將往日華年編織成破碎幻境,綻于一雙冷眼之前——

  回首前塵,我記得,那個叫做諸葛遁跡的楚國紈绔,曾在這里,遇到過一個叫做柳腰的美艷舞姬。

  一笑傾城,一舞覆國。

  蕭憶,是我執意要讓九州列國為你陪葬,世人若要怨怪,便只怪我一人足矣,不必把“紅顏禍水”,潑到你的身上。

  一音鑄劫,一曲塑殤。

  東方毓,甯愈,諸葛世家世代相護的周王后人…我雖未親自動手,但你終究是因我而死。那年你領著愆兒,我領著小瑢,我們在虞陵晟王府里把酒笑談育兒事,恍若昨日。你放心,你的恕兒、愆兒,我不會傷他們一絲一毫。無需父債子還,因為你欠我的,你已經還了。小瑢娶了恕兒,諸葛家,仍會世代護著周王后人。

  李忱,陳王,諸葛遁跡的舊年好友…我雖未親自動手,但你也終究是因我而死。你唯一的兒子李惟,我已托付給了藥王山掌門薛久命。你放心,摳門薛是一個奇人,你的兒子被他撫養長大,一定也會成為一個奇人。摳門薛說,他給你的兒子取了個新名,叫做“薛繁”,意為,削去前塵繁蕪憶,惟留仁心濟蒼生。

  待到列國俱葬,九州一統,我便效仿五百年前的周樂王,天涯行舟,以汪洋為棺,天為冢,云為碑,讓茫茫東海,承載我的無窮罪孽。

  我不信來世,也不配擁有來世。

  我只做今生事。

  城門外,趙王尋著哀戚的琴音走去,一步一步,恍覺時間都在琴者濃重的悲傷中凝固。

  舊城樓下,趙王抬頭看向黑衣琴者的背影,秋風颯颯,只見琴者青絲摻白發——

  諸葛遁跡,二十年過去,沒想到我劉瑛再聽到這首曲子,竟是譜曲作詞之人親手所彈。

  二十年前,白玉宮的寧國殿上,陳國四大美人載歌載舞,一曲終了,舞姬柳腰抽出發髻之中的墨黑鐫梅金剛玉釵,毅然決然地沖向我…那玉釵浸毒,名為相思蠱。那玉釵,是你送給她的齊衛婚盟定情之物。

  那時,我聽了這首悲傷的曲,想到的是一國之宏圖霸業遠不如各國百姓之安居樂業。列國一統,若不成為順應人心的大勢,便不能用急于求成的窮兵黷武去制造一座人間煉獄。

  諸葛遁跡,當年是你的琴曲唱詞點醒了我。可是如今,你自己卻在做些什么?

  繁京歌舞三千曲,蘭泉美酒五十壇…

  終變為血流成河,生靈涂炭。

  欲歸田園悠然居,袖手旁觀天下事…

  我本想杳度殘年,永不出山。

  趙王低聲吩咐身旁的侍衛道:“你到城樓上去,請那彈琴之人速速離開。就說趙王來取繁京,閑人避讓。”

  侍衛領命而去,趙王轉身上了馬車。

  城樓上,琴音止,衛王低頭看去,果見一輛趙國馬車不疾不徐地駛入繁京舊城門。馬車之后,是源源不斷的趙國將士和重整旗鼓的陳國散兵。

  衛王心中暗笑:“獨孤懦夫不在家經商種田,竟大張旗鼓地前來尋死,難道是喝多了你們趙國出產的高粱醉?戎人狼師殺伐勇猛,陳國大軍尚且抵擋不住,獨孤譎,你確定要出這個頭嗎?趙國一馬平川,你大可敞開平梁城門,讓戎族人痛痛快快在你種的地里遛遛馬,你又何必頭腦一熱,再以繁京城造一堵晉陽關?我本無意滅你弱小趙國,你自來尋死,倒也怪不得我。”

  朱霞染空,猶如魂魄燼燃。當年信誓旦旦,卻始終不暖紅顏心寒。

  劉瑛推門而入,繁京舞坊空置,流連此處的香蜜脂粉之氣早已散去。

  上一次推門,恍若隔世。

  那一世,游手好閑的病秧子化名劉隱,自知命不久矣,只想在所剩不多的余年里,訪遍世間美景,嘗遍世間美食,賞遍世間美人。聽說繁京的歌舞甲天下,舞坊的舞姬甲繁京,于是他推門而入,只為一睹繁京第一舞姬柳腰的身段容顏。

  歌女唱著陳國小調——

蘭泉嘗美酒繁京賞佳人貌城笙歌夜夜不休陳國邀君留春踏贊花節夏蕩拂水袖秋冬不出晉陽關外舉杯澆千愁  舞姬水袖飄搖,翩翩如蝶,冷目拒笑,無限妖嬈。

  劉隱一瞬驚艷過后,笑問身旁其貌不揚的文雅公子,不知臺上女子何人。

  文雅公子道:“朋友定是自遠方而來,難怪不知繁京柳腰。”

  那一晚,舞姬柳腰得到了此生最大的一筆賞錢,亦破陳國舞姬得賞之紀錄,從此有“陳國第一舞姬”之名。百兩黃金靜置于楠木木箱,木箱上貼著一張紙,紙上字跡無力,卻俊秀清雅:“遠道而來,余日無多。得見佳人,不枉此生。俗物一箱,煩請笑納。若得片刻,萬望稍敘。”

  劉隱沒有想到,在廂房小坐了少頃,柳腰便已淡妝前來,還遣小廝抱著楠木箱子,將箱子與其中金錠盡數歸還于他。

  柳腰和善一笑,對面前瘦弱而陌生的男子溫言道:“多謝公子好意,但金銀珠寶于我無用,錦衣玉食,亦不是柳腰所望。”

  劉隱也和煦地笑著:“柳姑娘,在下身中劇毒,病魘纏身,命不久矣。一箱俗物,也帶不進土里,不如留給你,買個自由身,置辦幾畝地,他日得覓良人,悠然歸園田居。”

  柳腰微微搖頭:“不圓心中事,如何歸園田?”

  劉隱也不多問,頓覺適才看似萬分妖嬈的女子,此時淡妝示人,眼中盡是凜然正氣,于是道:“姑娘身體康健,來日方長,我向你保證,你的心中事,定可順遂圓。”

  柳腰道:“多謝公子吉言。公子方才說‘命不久矣’,卻不知心中可還有未圓之事?柳腰雖與公子僅有一面之緣,但公子仁善寬厚,本不應得此天妒,若是公子不嫌,大可托付柳腰為你辦一件事。”

  劉隱擺了擺手:“我自出生便錦衣玉食,游手好閑,沒什么未圓之事可以勞煩柳姑娘。”隨即又將楠木箱子推到了柳腰面前,玩笑道,“不過,若是柳姑娘有朝一日能見到齊國的亡國公主,齊哀王的女兒蕭憶,倒是可以替我將這一箱金子轉交給她。若是見不到,這金子,你就隨意留著用吧。”

  柳腰微微詫異。“不知公子尋齊國公主蕭憶…可有何事?”

  劉隱揭下楠木箱子上的薄紙,笑道:“我和她無緣無故,自然沒什么事找她。反正齊亡之后,憶公主杳然無蹤跡,你定然也找不到她。我送給你的金子,也就只能歸你所有了。”

  之后數日,劉隱每日都來舞坊觀舞,每日都在廂房之中流連。柳腰收了他的金子,又可憐他年紀輕輕就命不久長,知他對自己并無所圖,只是在余年之中貪戀一絲眼前美色,于是得空時,便來廂房與他小敘,也算幫這個可憐之人,圓一件紅塵憾事。

  數日之中,出乎柳腰所料,劉隱與她所談,并不是酸腐之辭,也絲毫沒有抒傾慕之臆,而是描繪了他得病之后離家游玩時一路所見的名山大川、列國風物。在感激與惻隱之上,柳腰又漸漸對這個病魘纏身卻胸有山水的男子生出了敬重之心。

  后來有一日,柳腰聽蘇芮姑姑說,那劉公子身邊的護衛向舞坊打聽她的賣身價,柳腰疑惑了片刻,覺得這并不像是那劉公子的所作所為,卻還沒來得及當面問他,就從蘇芮姑姑手中又拿到了一份劉公子送來的禮物。

  那是一只晶瑩剔透的齊白玉環,夜晚能閃爍點點微光,猶如天際星辰,是可遇不可求的無價之寶。

  柳腰想要將那夜光齊白玉環當面歸還于他,卻不料,蘇芮姑姑說,劉公子已經走了。

  劉公子托蘇芮轉告柳腰說,護衛詢問柳姑娘身價一事,他并不知情,知情之后,也沒有過問身價幾何。這只玉環,只是一個傾慕她卻許諾不了她將來的人,送她的抱歉之禮。望她一生平安,隨心而行,即使身陷黑暗,也當抬頭去賞星空璀璨。

  陳國滅,陳國北境盡歸趙國管轄。

  自此,趙王獨孤譎易陳國都城“繁京”之名為“蕪城”。&#x&#x&#x&#x&#x列國浮沉&#x&#x&#x&#x&#x&#x&#x&#x&#x&#x&#x&#x&#x&#x&#x&#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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