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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五章 此程無歸(下)

  齊國玉都南郊的桃花溪畔是九里桃花林,林中有一小酒館,名叫“歸來居”。這酒館位置隱蔽,主顧稀少,其間主廚每日只做兩頓飯菜,還要提前數日預訂席位,皆因主廚曾是齊國的宮廷御廚,有他的手藝,也有他的架子。宋武王滅齊國之后,他逃出了白玉宮,不愿做鋪張生意,卻也不愿離家鄉而去,便在南郊人煙稀少的桃花林中,開了一家小酒館,維持生計。

  玉都作為宋國國都時,歸來居雖然在城外偏僻處經營,卻漸漸變成了玉都最典雅、最昂貴的酒館。而這兩三年來,那個老廚子竟然每隔幾日才做一頓飯菜,也能過得錦衣玉食。就連宋國的達官貴人都不再敢造訪此處,因為“歸來居”已經變成了宋王劉璟一個人的酒館,而酒館中的年邁的主廚,也變成了宋王劉璟一個人的御廚。

  老廚子不知那經常前來的貴公子就是宋王,以為他只是宋國喬氏的一個富家子。盡管富家子出手十分闊綽,已經讓他從衣食無憂變得錦衣玉食,但他還是喜歡腹誹那個富家子:“臭小子年紀輕輕,面色居然那么冷冰冰!自從你經常獨自一人來我這小酒館里喝悶酒,便沒人愿意再來了!也難怪沒人來!誰想跟一個喬氏的跋扈子弟來往?誰敢得罪你們宋國太皇太后的親戚?”

  宋國遷都之前,宋王早已昭告玉都百姓,可以留在玉都,也可以隨宋軍東遷。與齊國有些淵源的人,便如這老廚子一樣,留在了玉都,等待齊國復國。老廚子沒有想到,宋國遷都的前一晚,那個喬氏的富家字又一個人來喝悶酒了。

  劉璟一邊喝著他釀的桃花醉,一邊對他說:“老廚,等到齊國復國,你就去找蕭國主,讓他請你回白玉宮里當御廚吧!當年你落魄逃出白玉宮,如今能風風光光地回去,也不枉在這荒僻的桃林里住了那么多年,埋沒了你的手藝。”

  老廚子搖頭笑道:“喬少爺,這些年我已經被你慣壞了。偶爾為你做頓飯就能讓我們這對老夫妻和一家老小過得清閑滋潤,若是再回去當御廚,我恐怕受不了那個累,遭不起那個罪了!”

  劉璟笑道:“這些年你雖未在白玉宮中做事,但你也仍是個‘御廚’。我不姓喬,我叫劉璟。

  明日一早,寡人就走了。這一別,寡人不知,今生今世還能不能再到此‘歸來居’。老廚,寡人今日出門沒帶銀子,你可有紙筆?寡人給你寫幾個字。有朝一日,宋國滅了,寡人死了,你就把寡人的字給賣掉,或許還能養你一家老小不少時日。”

  春過夏至,蕭國主領兵而來,玉都又變回了齊國的國都。

  老廚子見他的“富家子小金主”走了,便托人到玉都城內傳言,說玉都最正宗的齊國菜,在南郊的“歸來居”,以此招攬新的主顧。只是他沒想到,新的主顧,竟然就是蕭國主本人。更令老廚子驚訝的是,蕭國主的身高,竟然與當年他在白玉宮中當御廚時所見過的齊國大公子蕭尋,無甚差別。

  此時老廚子的手中,拿著兩張薄紙。一張,是宋王劉璟在此寫下的一首詩,另一張,則是齊國蕭國主領兵援陳之前,來此交給他的一封密詔。

  宋王劉璟的詩是——

  明月年年照凡世,紅塵步步生桃花。

  故人相逢不相識,疑是九霄玄女姿。

  天若有情天亦老,愛恨無解已別離。

  宋陳蜀楚齊衛趙,問君何處治相思?

  齊國蕭國主的密詔是——

  蕭尋此程若無歸,玉都即刻當易主。

  衛國驍逸大將軍,齊國公主遺腹子。

  懷王血脈九州行,真龍天命不可違。

  白玉宮中盡縞素,且留一人著華服。

  老廚子不知宋王劉璟的詩到底是為何人而作,但他看懂了蕭國主的密詔是為誰而寫。

  那一日,蕭國主戰死于陳國貌城的消息,快馬傳入玉都,路人皆知。

  老廚子懷揣蕭國主的密詔,從南郊的桃花林走到了白玉宮的寧國殿。

  寧國殿上站著齊國臨時選用的文武百官,以及齊衛陳蜀四國盟軍的將領。齊國一時無主,眾人便聽令于紫川青石臺比武時選出的“復國盟主”,衛國驍逸大將軍諸葛從容。

  老廚子呈上蕭國主密詔,將諸葛從容的身世昭告天下。百官眾臣,四國盟軍,毫無異議,一致推舉齊國公主與宋懷王之子劉瑢登基為齊王。

  幾日之后,蕭尋的尸首被護送回玉都。從未興辦登基大典的蕭尋,以“齊煜王”的謚號得了一場盛大的葬禮,陵寢就建在南郊桃花溪畔的齊哀王與齊哀后合葬冢之側。

  白玉宮中盡縞素。齊煜王的葬禮與新齊王的登基大典同日舉辦,劉瑢沒有身著華服。

  一身白衣,腰懸懷王寶劍的齊王,獨自走在空蕩蕩的白玉宮中。樓閣入目,宮舍林立,不見故人。

  舅父的臨行前的話,仿佛還回蕩在白玉宮中——

  “傻孩子,我去陳國沒有危險。陳國幾萬戍邊大軍都是吃白飯的嗎?怎么可能讓齊國國主領兵上陣?”

  “小瑢,我答應你,我從陳國回來后便舉行登基大典,到時,你對我行過朝拜之禮,就可以立刻去楚國找你那如花似玉的小夫人。你也要答應我,我若有去無回,你就要立刻登基齊王之位。”

  “到時候,你義父和你二人南北呼應,蜀國也會以舉國之力牽制宋國,齊衛便能抽去宋國的一半國土。”

  “只要你能狠下心,將劉璟拉下王位,收宋國入囊中,你就是九州百姓等了五百年的真龍帝王。”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既有天時、地利、人和,為什么就是沒有決心?”

  此時,劉瑢行至一處宮舍,牌匾無塵,似是不久之前剛剛清洗過,比寧國殿的牌匾還要干凈。“錦繡園”三個字,秀麗婉媚。他知道,這是恕兒出生的地方。他也知道,不遠處的素華宮,就是他自己出生的地方。

  劉瑢輕嘆一聲。

  恕兒,東海之上,我答應過你,不戀王權,待齊衛復國之后,我就隨你去周游列國。

  衛國東陽,你將我的身世告知于我,并對我說,天地間已經再無諸葛從容。那時,我不信你。我以為,只要我仍愿做“諸葛從容”,便沒有誰能從天地間抹去這個人。

  今日我才終于理解,義父為什么遲遲不將我的身世告訴我。因為“諸葛從容”,真的是太逍遙,太奢侈,太容易英年早逝。他不告訴我,只是因為他不舍得告訴我。

  恕兒,原來“百口莫辯離間計”的人是宋王劉璟,而“萬死難擋連環局“的人,是我齊王劉瑢。

  你是不是早就預料到,我不能與你去周游列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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