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水之上,諸葛氏的烏篷船,隨波搖曳。夜幕已落,恕兒點起船中燭燈。
林瓔手里把玩著紅色瓷杯,酒杯之中,還剩最后一口酒。他看向微弱燭光畔的恕兒,心中暗嘆,十二年的百果陳釀,終將與你一起喝完。
恕兒姐姐,初相識,我是話都說不利落的五歲小兒,你是在桔子林中替我打走了幾個堂兄的九歲姐姐。那年爺爺崩世,父王讓我和我娘離開晟王府時,我很不舍,但因為一路有你相伴,從楚地顛沛到蜀國,又到陳國開店安居,這些年,我其實過得很快樂。
直到你又送我回晟王府,我們橫行趙宋兩國,拿得了平梁商會頭籌,亦惹得了宋國太皇太后,但是實則…我歸途忐忑,不是因為思鄉情切,而是怕我們一朝分別,便今不能昨。
你七歲離開玉都,尚且對玉都印象不深,我五歲離開虞陵,又能談得上幾分思鄉之情?我所思所念,當年是父王,今日,是你。
我自覺一夜老去,不是因為你嫁了人,而是因為,一陣酸楚過后,我又忽然為你感到驕傲快樂。你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好歸宿,如你所愿,得你所得。你我十余年朝夕相處的情分,始之,無關風月,風月,亦不會終之,否則,又如何對得起那一段純真年華、漂泊歲月?
林瓔舉起紅瓷酒杯,眼神溫柔:“恕兒姐姐,這壺百果陳釀,滋味繽紛繁雜。最后一杯,就敬你我在陳國繁京一起吃的飯、一起聽的故事、一起開的生意、一起看的月亮。”
恕兒微笑著,卻不免哽咽。她急忙低頭拭淚,卻見自己杯中的酒,已經喝完。她拿起酒壺想去斟滿,但酒壺里也已經一滴不剩。
林瓔將自己杯中的酒倒了一半在恕兒杯中,清脆的一聲“叮”,兩人碰杯而飲。
林瓔滿意地看向眼睛略微紅腫的恕兒。
恕兒,這壺百果釀,是我娘和顏姨姨到繁京著手開酒樓時,親手為我們兩個釀制的。那日你隨宋姨姨去集市采買,我留在家中,幫我娘和顏姨姨剝了許多果子。我娘親口對我說:“小瓔,這酒要好好準備,等你恕兒姐姐和你長大后,這兩壇酒,就是你們各自成婚時的交杯喜酒。”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什么是“交杯喜酒”。
東方愆將我娘從繁京接回虞陵時,我娘特意將我的那一壇帶了回來。你的那一壇,還由顏姨姨保管。我娘告訴我,顏姨姨和趙七叔想等你和你夫君什么時候回繁京時,給你們補一桌喜宴,到時候,再開你那一壇。今日你我喝的這一小壺,是我擅自從我的那壇陳釀中舀出來的一瓢。
你雖系著蜀繡紅絲帶,但那是蜀國女子新婚之后的發飾。我是楚國人,你是齊國人,蜀國的結發之禮,又與你我何干?
恕兒,你聽沒聽說過,楚國的交杯喜酒,是夫君將自己杯中的酒,倒一半,進夫人之杯?
今夜你雖沒有穿紅色嫁衣,但你因我一句話而紅腫的雙眼,就是世間最美的嫁妝。
而我,我雖沒有穿紅色華服,但我這身衣服,是我們一起買的,你也有套一模一樣的。
這套紅色瓷瓶和一雙瓷杯,世間無雙,是我親手為你燒制,瓶身的桃花,也是我為你所畫。因為去年春盛,宋國玉都的桃花溪畔,你從花樹上跌落在我懷里。滿懷的花瓣,滿懷的你。
你女扮男裝時,我扮做斷袖陪你。你恢復女兒身時,我將自己的喜酒,分出一瓢,倒半杯給你。今生今世,你可做別人的妻,但在我心中,卻已娶了你。
臨江楚水,楊柳岸邊,烏篷船外紛飛的不是柳絮,而是楚地少有的鵝毛大雪。
江風掀開了船簾一角,恕兒見船外大雪紛飛,于是說:“天已晚,又下了這么大的雪,境寧將軍還是早些回城外軍營休息吧。”
林瓔看著船外大雪,搖頭道:“還是等雪停了,我再走。”隨即又撓頭笑道:“恕兒姐姐,這冰天雪地的,路滑,我怕摔著!”
恕兒用紅腫的眼睛無奈地瞪了他一眼。小瓔啊小瓔,你爹若不是晟王,真不知道這“境寧將軍”的封號哪年哪月才能排到你的身上?
此時,三塊小石子丟到了烏篷船上。
林瓔耳聰目明,隨即問道:“是你們齊有什么緊急軍務嗎?有人來找你?”
恕兒點頭道:“是我的副將,孫闊。你寫信叫我相見一敘,我離開齊營來此見你,所以告訴孫將軍,若有軍務,便扔三塊石子叫我們回岸。”
林瓔起身道:“好。你坐在船中,別讓外人看到你我在此見過。”于是走出烏篷,一襲白衣,在大雪之中,獨自將漂離岸邊的船劃回了不遠處的楊柳岸。
孫闊走上船,對林瓔行禮道:“境寧將軍,在下孫闊,是顏將軍的副將,有軍務來稟。”
恕兒見雪越下越大,不忍讓林瓔冒雪離開,于是掀開烏篷的船簾,對孫闊招手道:“孫將軍,請進來說話。晟王暗助我齊軍入宋,境寧將軍更與我有八拜之交,十年情誼,不是外人。”孫闊與林瓔便一前一后走進了烏篷,坐在了恕兒對面。
孫闊看了一眼林瓔,對恕兒道:“軍報出自晟王府,是晟王安插在宋國的探子所報,境寧將軍確實不是外人。”
恕兒道:“孫將軍請講。”
孫闊說:“衛國盟軍自西嶺進入宋境,已過宋國勛豐郡,正在全力攻打隆順郡。但宋王不救隆順郡,反而將西北平昌王的六萬兵力,全都孤注一擲,調到了靖安東陽,似是看破了我們的直取東陽之計。”
恕兒蹙眉問道:“衛國盟軍在勛豐郡新添了一萬兵力和上千余馬匹,如今在隆順惡戰,傷亡多少?”
孫闊道:“盟主善戰,將士勇猛,衛軍傷亡不多,在隆順郡所向披靡。但是他們沒有晟王府的秘密軍報,恐怕根本不知道宋王要舍棄隆順,力保靖安。靖安東陽附近會新增六萬埋伏,衛軍就算毫無傷亡,就算將隆順郡的齊衛舊人也集結起來,可是到得東陽時,肯定也不會有六萬人之多。而且,那宋國平昌王府的軍隊,在陳宋大戰時極為勇猛,孤軍抵擋過陳國大軍,如今又在靖安設埋伏,敵人在暗處,衛軍在明處…衛軍進入靖安郡,一定兇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