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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生死相隨

  臨行前,他沒有相送。

  安泰一大早便駕著一輛馬車等在祈和宮門口,馬車上放著長熙宮的桃木琴和一套齊白玉茶具。四個姐妹打扮成宮女的樣子,隨安泰順利離開了白玉宮。

  安泰說:“蘇琴姑娘想留在宋國,殿下吩咐,路過宋楚邊境的慶城時可以將蘇姑娘放下,但蘇姑娘只身一人,不如還是隨大家一起去楚國,日后再拿這通關文書回宋國。”說罷,將一個布袋遞給蘇琴,里面裝的是通關文書。

  蘇琴接過文書,說:“還請安大哥替我謝過宋王。”

  安泰說:“殿下讓我轉達,姑娘們各個花容月貌,他怕這宮闈幽深,耽誤了姑娘們的年華。”

  蘇琴為自己惋惜,卻也知宋王說得有道理。

  顏笑嘆道:“宋王真是個好人!九州諸王,真就沒一個能與他相比。”

  宋韻贊同說:“是啊,他胸懷寬大,宋國百姓真應該慶幸。”

  蕭憶呆滯地看著桃木琴。兩日前,他還站在她身邊,說長熙宮的東西她盡可拿走。他的氣息還在她的耳畔,他們卻從此永別。此出玉都,她不知他的相思蠱毒何時發作,只知道她這一生也忘不了這個因她而死卻絲毫不責怪她的男人。

  也許難治相思的,竟是她自己。

  出城后,安泰將馬車停在玉都南郊的桃花溪畔,說:“憶公主,齊哀王和齊哀后的墓就建在桃花溪畔。”

  蕭憶知這定是劉瑛托安泰在此停歇,好讓她祭拜。她心中一暖,說:“麻煩安大哥在這里停留片刻,我去去就回。”于是跳下馬車,沿著桃花溪向那合葬冢走去。

  昨夜雨水,將繁茂的桃花打落一地。蕭憶一襲白衣,走在粉紅的落花大道上,婷婷裊裊,一步一殤。

  跪在墓冢前磕了三個響頭,她說:“父王,母后,女兒來看你們了。當年女兒不知道你們將我送去姨母家玩耍,是為了讓我躲過一劫。那時我們沒有好好道別,今日,女兒來與你們道別。女兒從未聽到哥哥和弟弟們的消息,也許他們也如我一樣,尚在人世。你們在天有靈,請保佑他們平安。”

  墓冢寂靜,落花有聲。蕭憶簌簌抽泣起來,哽咽著說:“女兒在陳國時,立志刺殺宋王,給你們報仇。女兒拜師學藝十年,可惜出師之時,滅我齊國的宋武王突然暴病身亡。女兒又去刺殺他的兒子,宋王劉瑛。他已中了無解的劇毒,命不久矣。

  宋國公子都年紀尚輕,分布于各個封地,沒有一個堪當大任。等現在的宋王死了,宋國必將大亂。到時候,衛國和齊國聯手,一定能匡復故國。女兒無愧于天地,無愧于齊國,也無愧于你們。”

  說道“愧”字,她又想起了劉瑛。她無愧于所有人,唯獨有愧于他。

  她扶著墓碑嚎啕大哭起來,哭命運嘲弄,哭天不遂人愿,哭這些年所承受的委屈和孤單,哭所能哭的所有離愁別緒。

  她仿佛看到劉瑛含笑而逝,從此便再也聽不到有關他的事…

  蕭憶一邊抹眼淚一邊說:“女兒也有意中人了。可惜他就要死了。女兒在人世間的心愿已了,等他死后…我帶他去見你們。”

  此時忽聽有人在她身后說:“不必等了,不如今日就在此拜見齊王和齊王后。”

  蕭憶驚得跳了起來,淚眼迷離地看著眼前一身便服青衣的宋王劉瑛。

  劉瑛緩緩走到她身畔,對齊王和齊王后的合葬冢行了三拜,說:“晚輩劉瑛,特來拜見齊王與王后。”

  蕭憶不敢相信地問:“你怎么來了?”

  劉瑛說:“我原本想著,出了城,你一定會來此祭拜,我便能再遙遙看你一眼。可是我站得不夠遠,聽到了你邊哭邊說的話。”

  蕭憶紅了臉,轉身不去看他。

  劉瑛雙手搭在蕭憶的肩上,鄭重地問:“蕭憶,若我也像世間普通男子一樣,見到心儀的女子便盡力追求,你是否也愿像世間的普通女子一樣,開心地接受心儀男子的追求?”

  劉瑛的目光坦誠而炙熱。桃花溪畔,花瓣簌簌而落,令這個瘦削清秀的男人看起來如此絢爛奪目。這樣的男子,又怎會是世間普通的男子?

  她低下頭,強忍著因心如鹿撞而引起的頭暈目眩,低聲說:“宋王,你永不可能是世間普通的男子。你的父親和兄長逼死了我的父王和母后。國恨家仇橫在你我中間,我怎么可能開心地接受?”

  劉瑛說:“若我不是宋王,你會放下這些國恨家仇嗎?”

  蕭憶苦笑:“也許下輩子,若我們還能遇見…”

  劉瑛突然握住了蕭憶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他的聲音極其溫和:“蕭憶,我愿退位。如此,我便是宋國一個普通的男人。我這個宋王一‘死’,你來玉都此行的目的也就達到了,你也就不愧對齊國的親友故人。你我攜手離開玉都,離開宋國。九州之大,還能沒有你我的容身之處?”

  蕭憶震驚地看向劉瑛。

  劉瑛轉身看向合葬冢前的墓碑,鄭重道:“我宋國劉瑛,今日在齊王和齊王后的墓前,求娶你們的女兒,蕭憶公主。她若愿意嫁給我,我會退下宋王之位,與她攜手江湖,做一對鴛鴦眷侶。她無愧天地、無愧故國、無愧父母親人,唯獨愧欠了她自己的心。”

  蕭憶想抽出被他握緊的手,但他的力氣很大,她根本無法掙脫。

  劉瑛凝視著蕭憶,希冀地問:“蕭憶,我若退位,你愿嫁給我嗎?”

  蕭憶掙扎的手忽然沒了力氣。她憤怒地問:“為什么這樣對我?”

  為什么死都不能令你畏懼?

  為什么對一個殺你的刺客這樣百般溫柔?

  為什么讓我殺你卻又讓我愛上你?

  為什么放我走卻又讓我不忍離你而去?

  為什么......當年不過短短幾面之緣,你走時卻留給我一塊價值連城的夜光齊白玉?

  你可也還記得我?

  劉瑛苦笑著反問:“你又為什么這樣對我呢?為什么讓我早早就聽說齊國有個才貌雙全的公主,讓我十年前就動了求娶你心思?而為什么你又消失不見,讓我在九州之內尋尋覓覓,就是以為自己快要死了的那一年,也依舊沒有斷了尋找你的心思。

  為什么讓我在繁京的舞館里看到陳國第一舞姬柳腰姑娘時,就想贖她出館,可是那時我自知命不久矣,贖她出來又將她安置何處?還不如讓她在陳國尋到自己的如意歸宿。

  為什么登基之后,我又想到那個柳腰姑娘?于是暗中給陳國國相透露口風,說宋國新君后宮空虛,說他聽說陳國第一美人是繁京的柳腰。

  為什么齊國蕭憶和陳國柳腰竟是同一個人?為什么我喜歡的女子,反反復復,前世今生,都是你?”

  蕭憶早已泣不成聲,太多的為什么,只恨命運弄人!

  劉瑛攬住她的腰,將她緊緊抱在懷里,讓她的眼淚淋濕他的衣襟。

  他穩了穩心緒,娓娓道來:“為什么一次又一次,我想放你走,卻始終放不下?在陳國繁京,我是個病歪歪的人,配不上你也就罷了,可是如今,我是坐擁整個宋國的宋王,你是陳王獻給我的女人,你是行刺我的刺客,我卻還要忍心送你走。

  我一遍一遍告訴自己,送你走,于你是最好的,總有人能給你安穩的一生。在陳國,我這么想,在我自己的宋國,我居然還是這么想。我已經死過一回,上輩子不能隨心所欲,這輩子還要委屈自己嗎?

  我本想悄悄目送你離開,誰知聽到了你的心事,我便再不想壓抑自己的心。也許有一日我會后悔今日的任性,但今日若不盡力留住你,我怕我們兩個都會后悔一生。”

  聽著他溫柔的聲音,聽著他堅實的心跳,蕭憶鼓起了勇氣:“我不走了。”

  劉瑛輕聲問:“你說什么?”怕驚走了剛才那微如落花的聲音。

  蕭憶靠在他的肩上,緩緩說:“我總想著,我這一生就會草草了之,等報了國仇家恨,我會孤單地死在宋國的天牢里,這就是一個亡國公主的宿命。

  我從不敢奢望愛情。在繁京舞館時,曾有富家公子出重金為我贖身,也有游俠愿拼命帶我逃離舞館。我拒絕了他們的盛情好意,因為我知道,我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報仇,他們想要的終生廝守,我給不了。

  直到遇見你,行刺你,讓你中了九州之內最狠毒的相思蠱,我覺得我的目的完成了,可是又高興不起來,反而陷入無窮無盡的痛苦。

  我刺殺你,你居然不動怒,還喂我吃飯,給我講故事,特意挑選后宮清凈的日子讓我故地重游,還替我安排好離開宋國的一切準備。我本想就這樣離開,卻心里愧疚,忍不住告訴你,你中了相思蠱毒,想著這樣你便會把我打入天牢,這樣我心里也能好過一些。

  可是沒想到你居然只是笑笑,說死對你是一種解脫,好似我為你做了一件善事。我不去楚國了,就留在你的后宮,陪你一起死。你了了我的心愿,我也如你所愿。”

  劉瑛說:“我不希望你是因為愧疚而選擇我。安泰的馬車就在桃花林外,你現在要走,還是可以走的。”

  蕭憶擦干了眼淚,明眸透亮,笑對劉瑛說:“不是因為愧疚,而是因為…”

  “因為什么?”

  蕭憶輕撫著劉瑛的衣襟,說:“因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

  去往楚國的馬車上,宋韻問安泰:“安大哥,我們真的不等柳腰了?她不會遇到危險吧?”

  安泰說:“大王吩咐,我們的馬車不能在南郊停留太久,否則引人注目,到時候你們誰都走不了。憶公主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大王也給了她通關的文書,她隨時可以去楚國找你們。”

  馬車中的三姐妹面面相覷,卻已經隱隱知道,憶公主可能是被宋王留下了。

  那時候,她們都不知道,這一別,就是三十年。

  ******

  永泰殿中,宋王挑燈夜讀,蕭憶打扮成宮女的模樣,坐在一邊大膽地端詳著她眼前這個在燭光下熠熠生輝的男人。

  也許下一刻他就會毒發身亡,但只要這一刻還能相守,她就不畏懼,因為她會與他,生死相隨。

  劉瑛放下書簡,含笑道:“憶兒,你再這樣看下去,勤政如我,也要變昏庸了。”

  蕭憶噗嗤笑了。跟他在一起,她時刻都是開心的,好像把一輩子的笑容都攢到了這幾日里。

  劉瑛指著案前的琴,說:“憶兒五歲善琴,不知今日在下可否洗耳恭聽?”

  蕭憶身段盈盈地走到琴邊坐下,說:“宋君既然昏庸,繁京柳腰愿夜夜為你撫琴笙歌。”

  劉瑛揚聲道:“拿酒來!”

  在蕭憶流暢的琴聲中,宮人送進了七壇酒,還有數只形狀顏色各異的酒器。

  蕭憶一邊撫琴,一邊聽劉瑛介紹這些酒:“當年那個將死之人隨幾位大俠一起暢游列國,學會了三樣東西,一是鑄劍,二是武功,三是品酒。

  這七壇酒,分別是陳國的百果釀,楚國的臨江仙,趙國的高粱醉,宋國的清荷露,蜀國的蜈蛇汾,衛國的烈雨霑和齊國的白玉泉。

  陳國的百果釀,顏色紫中透紅,宜用琉璃盞。楚國的臨江仙,朦朧香甜,配合著竹子的清香最是美味,所以用竹杯。趙國的高粱醉,要用大瓷碗。宋國的清荷露,是閨中女子飲的酒,只一抹酒香,其余都是荷花香,宜用荷花狀的小銀碗。

  蜀國的蜈蛇汾,最是味重,要用古蜀國的青銅杯。衛國的烈雨霑,是俠客們一邊擦劍一邊飲的酒,味道沒什么特別,主要喝的是那一碗凄涼寂寞,所以用樸素的木碗。齊國的白玉泉,一定要用齊白玉盞。”

  劉瑛一邊說,一邊倒酒,蕭憶看得有趣,將琴拋在一邊,湊過去聞各國的好酒,又拿起精致的酒具細細端詳。她笑說:“沒想到你還真是昏庸,整日不思朝政,都在研究釀酒鑄劍!”說著,正要去抿一口楚國的臨江仙。

  劉瑛制止道:“不可不可,要從最清淡的開始,否則喝到后面就沒味道了。”隨即遞上宋國的清荷露。

  酒過七巡,蕭憶醉眼惺忪,跌坐在劉瑛懷里,手里摩挲著他垂在身前的一縷青絲。蕭憶迷迷糊糊地說:“我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也沒想到自己竟這樣心軟。”

  劉瑛輕撫著她的頭,說:“我以前也不是這樣的,遇到你以后,心才軟到會痛。”

  蕭憶靠在他的胸口,暈眩地呢喃著:“如果我沒在發釵上涂相思蠱,你就不會死。可是如果你不死,我就不能愛上你。我必須得為他們報仇以后,才能讓自己隨心所欲。但是你死了,我會傷心一輩子。與其傷心一輩子,不如跟你一起死去。”

  劉瑛低眉凝視著她,聽懂了她千回百轉的心思,輕聲說:“是我不好,竟然讓你刺傷了我。早知如此,我該勤于習武的。”

  蕭憶淚如雨下,嗚咽著:“你怎么總是怪自己?你能怪我一次嗎?我刺傷你,倒成了你的不對?”

  劉瑛為她拭淚,說:“難道不怪我嗎?我若死在封地,就不會在繁京遇到你,也不會暗示陳王將你獻到宋國,你此時還是繁京身價最高的女子,不是我這凄冷宮殿里沒有名分的一個宮女。”

  蕭憶撫著劉瑛的發絲,說:“繁京的那些王孫公子加起來,都不如你的一根頭發。”

  劉瑛忽地握住蕭憶的手,說:“憶兒,我不能告訴母親你就是行刺我的齊國憶公主,否則她不會將你留在宮中。你陪我在宮中的日子,我不愿委屈你做我身邊的奉茶宮女。我想封你為王后,但是要等時機成熟,等我給你捏造一個好用的身份,等你懷上我們的孩子,等我在朝中實權在握。等宋國一切穩妥,我就退位,帶你去周游列國。我們的孩子也要在山水之間無憂無慮地長大成人,不做勞什子的王孫公子。”

  蕭憶甜甜地笑著,明知他命不久矣,但懷有這樣那樣的希望,總是好的。

  許多年后,那酒香中的夜色,或許無人記得,又或許清晰如昨。

  劉瑛看著在他臂彎中沉睡的蕭憶,輕聲說:“憶兒,我不會死。相思蠱毒,一生只能中一次,我的那次,已經被藥王山掌門解了,我早就是百毒不侵的人。我會一直陪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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