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舍離要去朱岐居所,自然是想拿到他藏在床褥下的袁鳴誓書。
當然,拿到那封誓書,并非為了對付袁鳴等人。太歲金書已落入大安宮廷,今夜云京城內各處,必將誕生無數邪祟異類。
云京數百萬人居停,能像他初世那般,懵懵懂懂僥幸逃出城外的,一百人里未必能有一個。
所以此刻宴行館內眾人,在他看來不過都是些將死之人,用不著特別花心思對付。
既然已下定決心盡快歸國,要那封誓書,是為對付宴駒堂袁氏和內廷宦者令趙大人之際,盡量顯得師出有名。
詭異暗世中雖然以實力為尊,但開頭兩三年里,舊有以貴族權勢為尊的秩序和人心尚未完全崩潰殆盡。滅人家族、誅殺高官顯宦的時候,還是準備更充分些,才好行事。
顧大掌柜猜不到段舍離意圖,盡管心中存疑,也只能命伙計小北提燈引路,他在旁陪著段副使下山。
三人轉過山間岔道,徑行前往宴居園內使團專門居住區域。路上顧掌柜有一搭沒一搭的,接連以閑聊試探。
他倒沒存什么壞意,只是直覺這位段副使非同常人,起了想摸底的好奇心思。
但段舍離三世重生,經歷之離奇復雜,遠在顧大掌柜之上。憑他的閱歷段位,如何能讓人輕易就把底摸了去?沿途隨口應對調侃幾句,反而把一向自詡精明識人的顧大掌柜,搞得更加云里霧里。
來到宴居園后園使團所在,靜悄悄幾乎毫無人蹤。
今日天象異變非常,自然人人惶恐不安。天際有金書落入大安宮廷,當時許多人都曾親眼看到。故而前后兩任正使,以問安為名入宮探聽消息,至今未歸。
兩任使團其余人等,則盡數聚集在宴然樓中,議論紛紛等候兩位正使消息。
顧大掌柜本來建議段副使先行洗沐更衣,卻被段舍離直接拒絕。他只好命伙計小北去取換洗衣物,本人親自陪著段舍離來到朱岐居所。
他倒要好生瞧瞧,這位段副使剛下山就非要趕來此處空屋,究竟打算如何?
段舍離也不避諱他,進到朱岐屋內便直奔床榻。但掀開床上被褥后,卻并未在朱岐交代的位置看到那封誓書。
段舍離皺眉稍作沉思:誓書肯定是有,那么重要的東西,朱岐也不會放心讓別人替他保管。很可能他太看重那封誓書,即便忍痛不過,交代時還是耍了小心眼,故意說錯藏匿誓書的位置。
想到此處,他提起魔力遍布四肢百骸,雙手迅速呈現魔掌異相。隨后魔爪落處,枕頭、被褥、床榻、桌柜等等接連被劃破散裂。身形頻頻閃動間,室內所有陳設一一遭劫。
顧大掌柜立在原地,親眼驚見段副使魔化異變,直嚇得面色慘白,渾身顫抖。這還多虧他長年歷事煉心有成,遠比普通人鎮定自持,才沒當場驚叫著暈厥過去。
他此刻心底跳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段副使被山魈精怪上了身!指定是朱方士上山之時,冒犯沖撞了這位…,大仙!才引得人家借段副使軀殼,下山前來追索。這…,這可…
心里胡思亂想,臉上堆滿僵硬假笑。眼前精怪行動迅疾如風,顧大掌柜不敢做出任何稍大點的動作,全身保持挺直,腳底下半個腳掌、半個腳掌的悄悄往門邊挪動。
但他只后挪了五、六下,連兩步距離都還沒有,段舍離凌厲目光便掃了過來。登時嚇得他原地僵立,沒膽子再擅動。
就在這時,取到段副使換洗衣物的伙計小北來到門外。他眼見大門敞開,便沒多想,口中叫著“段副使、大掌柜…。”手捧衣物走了進來。
他剛剛進門,恰好看見銳利恐怖的魔爪略過,抓碎眼前書架。緊接著,又對上了段副使幽暗如同深潭般的雙眼。
小北長得人高馬大,膽子卻有點小。當場驚叫著把手中衣物一扔,扭頭便要往外跑。
顧大掌柜眼見小北如此沉不住氣,心知多半要糟。
傻小子沒聽過撞妖撞鬼的故事嗎?不幸撞見這等…,大仙。務必細心沉著應對,才能尋覓到一線生機。
跑管什么用?要是光靠撒丫子就能沒事兒,大仙們還有啥可怕的?
他想要張口喝止小北,卻感覺那傻小子驚慌失措之下,未必還能聽得進去。
正猶豫間,只聽“嘭”的一聲悶響。段副使身形不知何時已堵在門口,手中還接住了小北扔出去的幾件衣物。小北慌不擇路,迎頭狠狠撞在段副使身上。
段副使身形如山,絲毫未被撞動。他低頭咧嘴陰森森一笑,嚇得撞倒在地的小北再次驚叫,當場翻起白眼暈了過去。
那位疑似被山魈精怪上身的段副使撇撇嘴,跨過幾步來到顧大掌柜身前,將手中幾件衣物一遞。沉聲道:“拿好了。”
顧大掌柜順手接過衣物,全然不明所以。
卻見那位段副使伸出右掌一根利爪,劃破左掌掌心,刻了個挺復雜的圖案。
他隨后左掌回拍,將那帶血圖案印在身旁墻壁之上。
印上墻壁的血圖案血光輕閃,立刻隱沒不見。
做完這些,那位段副使繼續在室內毀物翻找。片刻后,室內陳設盡數被拆毀,他又開始敲擊墻壁,翻起地磚。最后終于從原先床角位置的地磚下,挖出個扁平木質書匣。
他打開書匣取出封書信,仔細看了幾眼便冷哼道:“呵呵,藏得還挺嚴實!命都保不住,偏生舍不得這個,還真是鳥為食亡。”
他說罷,把書信封好放回木匣。又將那木質書匣遞到顧大掌柜手上,再次沉聲道:“拿好了。”說完徑自轉身進到內室隔壁小間。
稍停,隱約有“嘩嘩”水聲響起,他竟然前去洗漱了?
顧大掌柜此時腦子里亂成一鍋粥,完全搞不清眼下情形。聽話音兒,朱岐朱方士許是死了。但段副使要真是山魈精怪上身,大仙要朱方士藏起來的一封信有什么用?
他雖然隱約知曉朱方士被袁鳴買通,參與暗害段副使。但畢竟無法得知二人具體交易內容,也就不清楚有這封誓書的存在。
看看手上捧著的衣物和木匣,盡管他也很想知道,大仙急于要找的書信,究竟是什么內容?但眼前當務之急,肯定還是得先設法逃命。
疑似大仙就在隔壁洗沐,他可不敢把大仙親手交給他的東西扔了就跑。
人總該給自己留點后路不是?萬一逃跑不成,也不至于完全惹惱了大仙。
顧大掌柜左臂把衣物和木匣摟到胸前托住,騰出右手俯身掐緊小北人中。
這傻小子雖然毛躁膽氣弱,可終歸是他看著長大的,能救還是救一把。
狠命掐了幾下,眼見小北漸漸轉醒。他反手捂住小北嘴巴,用眼神連連示意。生怕傻小子搞出動靜,驚動了隔壁正在洗沐的大仙。
小北很快就領會大掌柜示意,閉緊嘴巴悄聲爬起。二人躡手躡腳挨到門邊,卻發覺大門明明敞開著,可他們無論怎么用力往前擠,都像是鉆進泥沼之中,根本擠不出去。
費了半天勁,折騰到通身是汗還沒戲。顧大掌柜輕嘆一聲,拉小北乖乖退回原地等候。
稍停,段舍離洗沐完畢,穿著中衣走進內室。他瞧顧大掌柜和小北滿頭大汗,輕聲一笑道:“累著了吧?‘畫地虛界符’能進不能出。是符咒,可不是妖法。”
他說著,探手取過換洗中衣,轉身回返隔間。
顧大掌柜眉頭輕跳,眼神接連閃了幾下,隨即大著膽子湊近隔間門邊輕聲請問:“不知大仙尊號?我等凡夫俗子有緣得遇大仙,日后也好日夜供奉,以求大仙庇佑。”
段舍離聞聽嗤笑:“切,還真把我當成山精樹怪啦!大仙尊號?原名段嘉軒,本名段——舍——離。你以后日夜供奉吧,看我會不會庇佑你!”
他說著換完中衣,走進內室伸臂展身,示意二人穿著外衣。
貴族日常穿著,往往都由仆役動手服侍,那二人也不覺意外。顧大掌柜雖已多年未曾服侍別人穿衣了,但此刻卻不覺得有什么被冒犯,跟著小北上下忙活,片刻就幫段舍離穿著齊整。
他退后兩步上下打量,挑起大指恭維:“您這風采更勝小恙之前,實在令人心折!”
說完又笑著探問道:“您方才那是…?莫非是在施展方士通神之法?可真把我們這些不開眼的凡夫俗子給嚇著了!”
段舍離眼見他猶有驚疑之色,探手取回木匣,打開檢視誓書完好。
隨后點點頭,開口安慰道:“放心吧!顧掌柜,我肯定還是段副使,沒變成妖怪。至于其他的,過了今夜你自會明白。暗世已至,能不能給自己找條活路,就看你自家的命數了。
現在,咱們先去宴然樓,會會老朋友。進去記得大點聲,先幫我招呼一嗓子。”
顧大掌柜聽段副使所說,明顯是話里有話。但心中雖然疑惑,卻不敢馬上追問。只好先按照段副使吩咐,攜小北頭前引路,來到宴然樓內。
進入樓中,記得先前所說,提起中氣高聲為其通名吆喝:“段——副——使——到!”
他早年干伙計時也是把好手,通名報號是專門練過的。這一嗓子悠悠蕩蕩,瞬間傳遍宴然樓上下三層。直驚得許多人愕然相顧,隨后手忙腳亂,紛紛涌出隔間。
回過頭時,卻見段副使嘴角翹起,左掌離開剛剛合攏的大門。
大門之上,先前見過那個能進不能出的血符圖案,微閃血光,正悄然隱沒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