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少主動出招的文士忽然一個攻勢凌厲的一手,無疑是在凌楚瑜心頭狠狠扎上一刀。這一手似乎是運籌許久爆發出反擊的力量,讓對手前后不得相顧,只能任其恣意而來。
凌楚瑜遭此一招,思緒混亂,頭昏腦漲,已分不清眼前的是黑子還是白棋,更別說往哪里落子了。
“哇!”一口鮮血噴涌而出,濺在地上。凌楚瑜呼吸急促,腦子卻恢復如初,精神抖擻,再看棋盤,也不在混亂,自己白子雖被對手搏殺,卻無礙大局,只需一手反扳便可重整優勢。
“老先生內力深厚,晚輩實在佩服!”凌楚瑜低頭注視棋盤,穩落一子,不敢抬頭直視其雙目。他曾聽聞江湖上有一種勾人心魄的武功,便是通過雙眼對視迷惑敵人。眼前這個文士剛才所使用,大約就是這種武功,又想回起方才入局時交手,與現實無疑,不禁后怕。
這儒生文士竟然會此等邪魅武功,他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唯有暗運內力,抵抗侵擾,見機行事。
那文士淡淡道:“凌少鏢頭不愧為武林公敵,能在我攝魂大法下逃出來的,當世卻沒有幾人。”凌楚瑜驚道:“老先生這是前來抓我的?”文士邊落子邊道:“不然。我此番來次是觀這南京城,不想卻遇到了你。我起初并不知你底細,只是見你憂國,才有一絲地重視,故而邀請你品茶下棋。”
凌楚瑜知道這文士并不是特意為之,便問道:“那老先生又何時瞧破我身份?”文士道:“你我對弈,起初我并不知。然見你下了二十余手,發覺你棋力不高,但心思縝密,布局精巧,眼光長遠,便猜測你是哪家名門之后或江湖中人,一時技癢,便以攝魂大法引你入局,一探你的底細。”
“看來老先生是從剛才的武功招式中瞧出我底細了?”剛才凌楚瑜神識入局,所使武功均化為棋路,與眼前文士斗得激烈,現在想來,還心有余悸。
文士執子不落,思索道:“你先是以東海派的百花劍法與我搶子,不得不說,你劍法出眾,我卻沒有聽過東海派有如此年輕的劍術高手,所以我便引你劍走偏鋒,欲讓你中路疏于防范。可惜,可惜,太妙,太妙!”
他連說兩次可惜太妙,凌楚瑜不明其意,道:“為何可惜,何為太妙?”文士將子落在“入”位四六處,道:“可惜是沒能引你越走越偏,反而被你回頭反殺,使得棋局峰回路轉,也正是這一妙手,我才說太妙。”文士細細回味著這一手棋路,道:“當真精妙,可我卻瞧不出這招式底細。”
凌楚瑜心想,剛才那劍意取自魏谞的劍法,這個亦正亦邪的宗師劍法大成后就沒試過,世人自然不知,況且自己從他劍意中悟出,形似意不似,沒見過的人就更加不知。
“我當時正奇怪,你身兼此等厲害武功,我居然沒有耳聞。但想來也有人淡漠名利,不求名震江湖,想就此撤走神通,怕傷了人,不曾想你隨后兩手,卻暴露了你武功底細。”
凌楚瑜恍然,當他使出凌家槍法時,身份就瞞不過眼前文士了,道:“老先生目光如炬,晚輩佩服。既知我身份,老先生如今又引我入局,是為何故?不是替武林盟主捉拿我嗎。”
文士冷笑一聲,道:“江湖之事,我多年甚少理會,只是好奇一件事。”
“什么事?”
“你年紀輕輕,內功修為卻無比精深,便想看看你所學的是什么武功。你現在能清楚跟我說話,便是拜此武功所賜。”
“玄清游炁?”凌楚瑜心里暗暗叫媽,難怪剛才自己胸口煩悶,雙眼欲黑,吐出血后便清醒,原來是“玄清游炁”自行運轉,抵抗這攝魂大法。
“既然你解開了我的攝魂大法,我也不想多問,繼續下棋吧。”文士淡淡一說,將黑子落在右上邊角,斷開一片白棋,欲直取中原。
“凌少鏢頭,我占據此片地方,便可雄視中原,以此為跳板,便能長驅直入,讓你疲于防守。你仔細一觀,這棋局是否似曾相識?”
凌楚瑜驚呼“糟糕”,剛才與文士閑聊分了神,幾手棋子下得過于保守,讓對手有機可乘。如今文士已取得邊角的地盤,不得不做放棄的打算,轉而徐圖中原。他思緒飛快,又聽文士這一言語,細品之下,恍然道:“老先生方才一手棋招,將邊角占據,進而虎視中原,這不就是如今的燕云十六州被大遼奪去,意在窺伺大宋領土的態勢。”
文士略為一笑,道:“孺子可教。當下兩國之勢,便普通這棋局,你若是大宋,又該如何?可大膽切磋一下。”
凌楚瑜略做思忖,道:“平原無險可守,契丹鐵騎可一馬平川,馬踏中原。若想抵御,需重兵鎮守邊境,讓契丹不敢輕易來犯。”
文士略為搖頭,道:“正如你之前所說,河間無險可守,在此屯兵乃兵家大忌,若我圍你,又該如何?”說罷黑子一落,形成一個小范圍包圍圈,將圈內白子圍殺,拾起丟入棋盒中。
“那我便攔。大遼多以騎兵為重,若我開鑿運河攔之,可否?”凌楚瑜也落一子,形成一道圍墻,將黑子拒之門外。文士沉吟道:“若以開鑿運河阻擋騎兵,不僅耗費國力,而且作用并不大。而且我可繞過運河,直入腹地。”凌楚瑜想了想,道:“那我修建城堡要塞,節節抗擊又如何?”文士道:“此法雖好,可遼人南下,燒殺搶掠后便走,不打你要塞而專門洗劫村莊又當如何?”
這北方游牧民族南下,都是以搶掠財物為主,并沒有占據地盤之意。故而大遼來犯,朝廷派兵追擊,最后都消失于茫茫草原,這也是多年來華夏未能徹底根治的原因。秦朝所設立九原和云中,便是華夏民族出擊對抗匈奴的據點。可如今南京失陷,屏障失去,任何關外的要塞皆無用武之地。
凌楚瑜再思索片刻,道:“那就據黃河天塹,與大遼對峙。黃河不失,中原無憂。”文士終于露出笑容,點頭道:“也是一法子,不過過于被動,有損我大宋國威。”左右不得,凌楚瑜問道:“那依老先生之意,大宋該將如何?”他實在想不出理由。
文士輕嘆一聲,久久不語。凌楚瑜唯恐抬眼瞧見他眼睛,又被攝了魂去,低頭道:“老先生為何嘆氣?”良久,文士提聲道:“若以我之見,當主動出擊,收復河山。在重兵把守燕云,守我華夏門戶,才能一勞永逸。”
這等豪言壯語,竟從一位六十來歲老者口中說出,凌楚瑜不由心頭激昂,抬頭叫道:“老先生真乃國士也。”凌楚瑜一時間忘了攝魂之事,看著文士,只見他神色呆滯,朝著懸崖下的南京城看去,眉宇間盡是愁容。
凌楚瑜不解,文士既然有鴻鵠之志,為何卻如此黯然,難道因為自己年老,不能為國效力?但以他的才學,在軍中謀一參軍軍師,也未嘗不可,姜子牙八十歲才統軍滅商,如今才區區六旬,未嘗不可。
“老先生為何如此?”凌楚瑜終究是問了。那文士問道:“你覺得如今朝堂局勢如何?”凌楚瑜微微一怔,他一個江湖中人,哪里關心什么朝廷大事。但他身邊有個好友秦銘,多多少少聽過一些,便道:“據我所知,如今皇上雄才大略,收復中原后,下一步便是這燕云十六州了。”
文士嘆氣道:“皇上雖有大志,但這出兵談何容易?中原初定,朝廷局面剛穩,民生待蘇,若此時出兵,定會加重徭役賦稅,百姓更加艱苦。民心不聚,又如何能打勝仗?”
凌楚瑜倒是沒想這么深遠,如今聽文士之言,才有所感悟。這孫子兵法有云,不戰而屈人之兵,原本以為是一種最高深的攻伐人心策略,但如今想來,是兵家最高深的境界。兵者不詳,一旦開戰,不僅血流成河,而且男子打仗,農田荒廢,民不飽肚。當年秦趙長平之戰,相互對峙,國庫空虛,民饑兵餓,此戰已不是戰法和謀略,而且朝堂運籌,國力比拼。后來秦雖敗趙,坑殺幾十萬降卒,但秦國國力也大損,錯失一統六國機會。
用兵有言,無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是謂行無行。老子一句話,說明戰爭應守而不是攻。再看孫子兵法,它為何流傳千古,成為歷代兵家所學之本,就因為他主張是謀略而不是攻城計謀,不勝就是勝。
文士凄然一笑,道:“今日惆悵良多,跟你這小輩說了,倒是有些矯情了。”凌楚瑜恭敬道:“不敢,晚輩在聆聽前輩教悔,不敢猶疑。”文士忽問道:“你覺得這北方之患該如何杜絕?”凌楚瑜思索片刻,道:“以往皇帝御駕親征,為了是鼓舞士氣,威震天下,不過爾爾。以我之見,若能收回燕云十六州,皇上應定都于此,以煌煌帝威,震懾外族。”
“天子守國門?”文士露出難見的訝異之色,略作思忖后,哈哈大笑道:“不錯,不錯,但也得是神明之君,才能有此氣魄。”凌楚瑜朗聲道:“秦始皇一統天下時,外患在北,他定都咸陽,也有震懾之意,遷民筑城,也是為了防止北方之亂,可惜世人不知,罵他苛政猛于虎,殊不知他眼光超前,早就看到匈奴之患會帶來的后果,不愧為千古一帝。而如今大遼統一北方,又占據燕云,由此入侵更為便利。龜孫在江南一隅,何來我華夏帝皇之威嚴霸氣?”
文士聽罷仰頭大笑,道:“天子守國門,痛快,痛快,老夫許久沒有聽到如此振奮人心的東西了,可惜此間無酒,當以酒壯豪言。”凌楚瑜解下腰間的酒袋,道:“老先生若不嫌棄,晚輩這里有。”
文士毫不客氣接過,仰頭便要飲,身邊的男子卻阻止道:“主人,小心有毒。”文士露出陰鷙之色,低聲呵斥道:“退下!”那人沒法,只得退下,但絲毫不肯放松,若文士喝了酒有任何異常,他定會出手殺了凌楚瑜。
“見笑了!”文士說罷痛飲一口,烈酒燒喉,叫道:“壯哉,快哉!”將酒袋還給凌楚瑜,挑眉道:“來!”凌楚瑜此刻被他豪情所染,也顧不得二人輩分,接過便飲,然后二人相視哈哈大笑。
“今日能有幸與你相談,實在快事。”文士忽然陰沉道:“但是你身有追殺令,我與東方家還算有些交情,若視而不見,有些不妥。這樣吧,這局棋你若能輸我十子之內,我便饒過你。”凌楚瑜深吸一口氣,心知此番是逃不掉,道:“好,那晚輩就獻丑了。”
“小心了!”文士忽然散發陰詭之氣,將二人包圍其中。凌楚瑜渾身打了個冷顫,急忙運功抵抗,文士笑道:“收斂心神,切莫再入我棋局之中。”他有意提醒,也存心試探武功,凌楚瑜深吸一口氣,將注意轉到棋盤之上。
這棋局本無異常,可因為文士的攝魂大法,能將人內心深處的罪惡引導入局,亂人心智,走火入魔。凌楚瑜不僅要思索棋路,又得分神抵抗邪氣入侵,壓力倍增。這雖說是下棋,倒不如說是一場心力內力的角逐。
文士散發的陰冷詭譎的氣勢無孔不入,朝著凌楚瑜而來,倘若分神,神識魂魄便被勾了去,理智全喪。凌楚瑜定了心神,真氣自發而行,流過奇經八脈,散入周身竅穴,以御邪氣侵體。文士見他竟不受侵擾,頗為意外,黑子一落,殺招四起,壓力陡然猛增,使得凌楚瑜心神俱震。
凌楚瑜落子漸漸緩慢,每一著都極費心力,只能堪堪防守。再下得十余手,身體漸感寒氣攻心,向四肢散開,心知不妙,再看這四周,夕陽余暉漸暗,山頂涼風嗖嗖,吹得人更加心寒,指尖更是冰寒刺骨,一不留神,指上白子忽然掉落,落在十之十三位置。
這一誤招可非同小可,如今雙方布局漸大又密,互有攻守,各有進退,已是不能行錯一步。凌楚瑜這一惡手,幾乎毀了全局精心的謀劃。文士棋風穩健,布局縝密,幾乎無錯,看似全守,實則暗藏殺招。凌楚瑜棋力不高,雖布局也算精巧,但始終不及文士這般綿密無窮。繞是廝殺多次,也只能在局部范圍搏殺,對全局影響不大。而這一惡手,不僅將自己先手優勢丟去,而且反被對手吃子,文士反客為主,以他的巧思布局,下一手便是抓住破綻,直取勝利。
落子無悔,凌楚瑜思緒飛快,腦海中思算棋路,即便是棋力低微,也能算出自己十招內必敗。他不肯如此就范,凝神再算,希望在后面十手中尋得生機。可這計算甚是龐雜,片刻便頭昏腦脹,胸口氣血翻騰,眼前漸漸模糊起來。
“凌少鏢頭······”腦海中回響著那文士的聲音,凄涼無比,勾起他內心的脆弱。棋盤上的黑白棋子似乎化作士兵將官,在相互廝殺。己方白子漸漸被對方黑子包圍,左沖右殺皆不得法,前進后退均不得行,便如垓下霸王項羽,空負一身神力,卻奈何四面楚歌,孤立無援。
此時凌楚瑜心知大勢已去,無心戀戰,腦海中想起蘇媚,不禁熱淚盈眶。看著身邊士兵一個個倒下,愛人遠去,心下便想學那烏江霸王,自刎而去罷了。他大叫一聲,形似癲狂,右掌便往額頭拍去。
“十三之十一,締!”
危機關頭,不知從哪傳來一股沛然真氣,鉆耳而入,直達靈臺。凌楚瑜幡然醒悟,右掌距離額頭不足一寸,險先喪命,再看棋盤,一粒白子落在方才那位置上,與原先白子所占高目相依,兩子相互配合守角,既有利于圍占角地,又可進一步控制和開拓邊上的大場,形勢又回到白子這邊。
“嘿嘿,老狐貍,你這樣欺負晚輩,忒不知臉皮是有多厚了吧!”凌楚瑜赫然一瞧,正是那一身寬大灰袍的狂生——魏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