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油燈,微弱火光,吐閃不定。這是凌楚瑜之前留下的,里面燈油尚未燃盡,可見其極為經久。
他邁入密室,將其余燈點亮,只見巖壁上掛列的歷代教主生平的石碑赫然在目,凌楚瑜心里忽生起莫名的敬畏來。
他舉著油燈,沿著石碑緩緩而行,直到最后一塊尚未成形的石碑面前,嘆氣道:“照規矩這石碑應該是記錄高時的,可他為人心不善,又是東方家的奸細,怕是要辱沒了歷代教主的名聲。”他搖搖頭正要離開,忽然轉念一想,道:“這里既然是歷代教主自省之處,自然是評生平之善惡,以警示后人。這里也有大惡之輩,為何高時不能留名?可惜如今他已叛逃,這輩子都不可能在此書寫,那就由我帶筆吧。”他隱約記得角落有刻石碑用的工具,借光尋得筆墨和錘鑿后,方開始動手。
凌楚瑜先將未成形的石碑打磨成方。可他從未涉及此道,揮錘力道忽深忽淺,鑿出的痕跡也極不平整。他忽然突發奇想,若每一鑿以相同力道鑿去,就不會參差不齊了。他如今內力充溢,控制力道細致入微,使用起來也并非難事,刻了約摸小半時辰,漸入佳境,再有半個時辰,石碑已成方形。他再用磨砂紙將表面打得光滑。他勁力灌輸,手指堅如金石,打磨起來事半功倍,再有半個時辰,一塊光滑平整的石碑就打磨好了。
石碑打好,凌楚瑜肚子漸空,出去獵得一些野兔充饑。他如今內力復蘇,捕獵輕而易舉。待祭飽五臟廟后,又取來些水,回到密室進行下一步。
他先將墨化開,用筆蘸了蘸墨汁,便往石碑上寫字。他對高時了解并不深,所寫之事皆是親耳聽到,字數不多也不算少,不添油加醋,公正公平,寫完之后,還在下方注了一段小字,上書:“凌楚瑜代書”。
寫完之后,他拿死錘子和鋼鑿,慢慢地沿著筆畫一鑿一鑿地刻起來。有了之前的前車之鑒,凌楚瑜下手極為輕緩,務求細心。這里的石質易軟,稍微用力便有裂紋,這對耐心極為考驗,這山洞又不夠亮,刻字又耗心又廢眼,才刻得幾筆就眼睛發酸流淚,手臂發麻,難以堅持。休息一會,便抱來木材,在密室內燃起篝火,頓時堂亮,搜了搜眼睛后,繼續細細鑿刻。
凌楚瑜一連好幾天,除了吃睡,便是將所有光陰都花在這石碑上。三尺見方的石碑不大,上面用朱筆寫的字也不多,但足足耗費了他二十多日的時光,這哪里是刻字,分明是在磨性子。奇怪的是,他夜夜在夢中,腦子里都回響著經書內容,每晚都不一樣,然后每天醒來自行參透其中奧秘,獲益良多,這讓他驚喜不已。
“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復命······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一日清晨,凌楚瑜盤膝而坐,口中默念經文,神意所動,精氣而生,內息而走。
這已經是第二十九天了,石碑上的字刻得差不多,凌楚瑜腦海中的經文也學得差不多。他雙手緩緩抱圓下壓,將周天之氣盡沉于丹田之內。
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露出精光熠熠的雙目,內力又進一步。凌楚瑜只知真氣澎湃,收發自如,周身經脈諸穴,透出無比舒暢,可其中緣由卻是說不清道不明。
這密室乃蒼云山鐘靈毓秀之地,能激發人體潛在能力,凌楚瑜每日在此歇息,受此靈氣滋養,激發潛能,讓他對腦海中的經文有靈光一閃般的頓悟。
既得天時地利,加上他天資聰慧,故而能領悟其中奧秘,再加上多日來刻字磨心,由大致小,竟讓他從經文中悟出“玄清游炁”的奧妙所在。如今他內功今非昔比,全依仗于此,而今后也受用無窮。
調息過后,凌楚瑜又抄起錘子刻起字來。如今只剩寥寥數行,刻起來卻格外得心應手。以前刻下一筆,得一次一點,反復多次輕錘方成,而今天卻一錘便是一筆,勁力柔和連綿,仿佛是寫上去一般飄逸而去,他大喜過望,揮錘越發快,刻出的字圓滑細膩,像是有十年刻字功夫似得。
當最后一筆刻完,他輕輕吹了一口氣,感嘆道:“字刻完,我也該走了,以后又有誰來繼續刻字呢?”蒼云教如今是百里易為教主,以他的心性,百年之后會來此自省刻字嗎?若自己不道出這密洞,自己死后,又有誰來記錄這蒼云教輝煌坎坷的歲月。
凌楚瑜丟掉工具,喟然長嘆道:“師伯讓我不要為難仇東時,可他罪惡多端,只怕會給今后武林帶來劫難,又該如何?師伯啊,你的仇我該怎么辦?”他陷入兩難中,看著眼前幾十塊石碑,回想起他們的事跡,忽道:“若仇東時銘記教義,潛心修道,我自然不會為難他。若他野心勃勃,妄想一統武林,殘殺無辜,我定會親自殺了他,為民除害。”
打定主意后,凌楚瑜退出密室,將門關好,此時夕陽西斜,柔和絢麗,照在身上暖洋洋,他打算再住一宿,第二天啟程返回蘇州。
當夜,凌楚瑜依靠在巖壁上睡去。他入夢極快,不知是否因為此地的原因。入定后,他腦海中天音回響,是經書中最后一段,“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江海之所以能為五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五谷王,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莫之能先,以其無次易之也,水之積也不厚,則負大舟也無力,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修之于神,其得乃真,乘天地之正,以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這些都是道家經典引句,平日里讀起,定是覺得無趣,和武學毫無關聯。可如今聯想起來,與武學之道相互呼應,殊途同歸。
這“玄清游炁”乃道家絕頂內功,聚先天罡氣藏于身,散布與周身經脈穴道,如山河溪流,出招時無聲無息,剛柔并濟。而最妙之處,在于“游”字。
這游又分淺和深。眾所周知,尋常人若平常時,真氣居于丹田,不動不走。可玄清游炁心法卻能讓周身真氣緩緩流動,經久不息,又不讓人察覺。當與人交手,真氣卻如奔騰江河,滔滔不絕而去。換句話說,練成“玄清游炁”之人,靜時真氣如地下之河水,在任督二脈流轉不息,別人難以察覺。若動時,真氣便如滔滔江水,震天憾地。體內真氣無時無刻在奔流不息,像水一般流動鮮活,如此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在練功,可比平常人修煉時間多了數倍不止。
斗轉星移,月落西山,東方漸明,只見凌楚瑜閉目垂眉,靜坐不動,臉上微露笑容。他雖滿臉污泥,卻透出祥和之氣,隱隱透出柔和充溢之色,仙風稱不上,卻格外給人高深之意。
豈不知,這千年前由百里毅從經書上參悟的“玄清游炁”,千年之后,也是在此地,由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年參悟,實在是玄之又玄。不是他聰明絕頂,而是之前他已學了“吸功大法”,里面諸多精妙與之相呼應,才能一通百通。
太陽高掛,凌楚瑜邁出山洞,身體仿佛脫胎換骨,說不出的舒服,他大步邁開,腳下生風,瞬間便躍出三丈之外。他大喜之下不停歇,連續奔走一個時辰,竟也不喘不累。他曾帶著王如萱走過此地,故而熟悉,只花了數天便來到峽谷之外。速度之快,令他難以置信。
凌楚瑜展開身法,繞出一線峽,欲直奔渭城而去。忽然瞧見前方有一隊人馬緩緩駛來,瞧樣子是進山的人。他不禁生疑,這條路筆直無岔,是直通蒼云教,這群人莫不是蒼云教弟子。為了不節外生枝,凌楚瑜躲入一旁的巨石之后,藏匿起來。
這隊人馬漸行漸近,忽然有人“吁”地一聲,車軸聲止,人駐馬停,凌楚瑜微微驚訝,“難道自己行蹤被發現了?”轉念間,忽聽一粗嗓子吆喝道:“兄弟們,原地休整再行上山。”隨后一陣歡呼,窸窸窣窣地聲音傳來,想來時這群人原地休息走動之聲。凌楚瑜長舒一口氣,這些蒼云教的弟子在這里休息,一時半刻也走不了,只得在旁干等著。
“兄弟們辛苦了!這趟東西采購完,每人五兩銀子!”那粗嗓子的漢子說道:“這還的虧了范堂主派了這份美差給咱們。”那群弟子紛紛歡呼雀躍起來。
“范堂主?”凌楚瑜心里范疑,心想:“難不成是范伯涵?”只聽一尖嗓子男子說道:“朱大哥,你說說,堂主讓我們下山采購這么多紅裳蠟燭、珠寶首飾,是不是要辦喜事?”那粗嗓子的朱大哥笑道:“哪里是堂主辦喜事,是咱們教主辦喜事呢!”
那人恍然地哦了一聲,羨慕說道:“教主新即位,又娶得美人,真是雙喜臨門。”那朱漢子哈哈笑道:“咱們教主雖然年輕,那眼光確實不素,那新娘子我瞧見過,真是媚到骨子里,天生狐媚妖人。”眾人聽罷狎笑不已。
“不過教主母親剛剛過世一月,須守孝三年,教主就這般大張旗鼓娶親,是不是不妥?”有一個人問道。那姓朱漢子卻不以為然,道:“這些個禮節算得了什么。聽說教主母親死之前,遺愿就是讓教主早日完婚。這孝得守,婚事也得辦不是,咱們這做法呢,叫做沖喜。”那人恍然哦了一聲,眾人又繼續東扯西扯。幾人都是粗狂漢子,談話高興后難免談起女人,話題也越發庸俗不堪。
“范堂主這是對咱們好,給肥差不說,這銀子也是夠夠的,可以在妓院逛上一逛,給大伙兒解解饞!”眾人一頓浪笑,又有人說了,“咱們可還好,可別像程胖子那樣小家子氣,扣扣索索,花銀子心疼,非在人姑娘那里賺夠本才甘心。”那被調侃的程胖子沒有臉紅,反而得意道:“老子花了錢,就要物盡其用,我可不像你吳老狗,軟綿無力,一盞茶功夫就投降了,白瞎了那幾兩銀子。”眾弟子哄笑,越說越放肆,凌楚瑜聽了不禁皺眉,心中極為鄙視這些花錢來泄憤的人。他以前常和兄弟秦銘出沒煙花之地,可都是和里面的姑娘們談天賦詩,品評歌舞,絕無絲毫冒犯猥褻之意。
“要說嬌媚,還得是咱們教主夫人,那真是禍國殃民的主兒!”有人提了一嘴,旁人紛紛好奇,追問道:“那教主的新夫人到底長得如何,快說說,別吊兄弟們的胃口了。”那人賣關子道:“問我?不如問問朱大哥,我只配遠遠地看一眼,朱大哥可是近距離親眼瞧見的。”
眾人又紛紛掉頭追問那姓朱漢子,他卻道:“別多嘴,堂主最煩嚼舌根,說教主家事之人。咱們在這里說說就好,回到山上可小心了,讓人聽見了小心掉舌頭。”眾人聽他所言,頻頻點頭。那姓朱漢子喝了口酒,又砸吧嘴頓了頓,吊足了眾人胃口,才緩緩說道:“要說教主新娘子,那叫一個絕了,身段妖嬈,該凸的凸,該凹的凹,起伏不定,皮膚白得跟奶似得,恨不得上去咬上幾口。尤其是那雙眼睛,含情如勾,一不小心魂都都沒了。我就是不小心看了一眼,眼睛都快拔不出來,差點就被范堂主發現,廢了我這對招子呢。”
眾人本來聽得津津有味,腦海中開始浮想聯翩,可聽他說眼睛差點被挖掉,不禁冷汗直流,眨了眨巴眼睛,紛紛搖頭道:“還是別看了,免得眼睛沒了,豈不是得不償失。”
忽然有人問了,“朱大哥,如此一個美人,我們怎么沒聽說教中有這號人物,難道是教主在山下虜來的美人?”那姓朱男子冷笑道:“她就是我教中人,只是你身份低微,瞧不見她罷了。”那人奇道:“是嗎?就算我沒瞧過,也應該聽過才對。”姓朱男子笑道:“你們身份低微,不知她身份也不奇怪。我也是這次替她置辦婚嫁之物才知道一二。”眾人急忙追問,姓朱男子經不住眾人苦口相求,才道:“她名叫蘇媚。是教主母親的貼身婢女,也是和咱們教主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玩伴。”眾人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